喬福這幾年當了大伙計,算計價格真是化成了本能,任何事都能立即衡量出價值。他同意這門親事也是看中了譚家的果子鋪,前后兩趟房子,臨街的是賣果子的鋪面,后面是做果子的作坊,一共八間房,幾條街上都是體面人家。
謝錚盤算著給大表哥送個什么禮物,這些天還真沒有什么差使,干脆跟李英說,在喬福大婚之前不做出城的活計了。
喬家的酒鋪其實不比譚家的家業(yè)差,這也算是門當戶對,加上喬福做著當鋪大伙計,模樣談吐都很不錯,譚家其實十分樂意。之前譚家大女婿是鄉(xiāng)下進城學徒的,在譚家長大,收做上門女婿,等于掌了半個家,不過他畢竟沒有做生意的本事,能當好一個大伙計已經(jīng)不錯。正好喬福是個做生意的材料,譚家夫婦就指望將來喬福給他們接續(xù)家業(yè)。
眼看快要到正日子,喬家也忙碌起來,這是小輩的第一個大婚,全家都不敢怠慢,據(jù)聽說這個新娘子在家也是管賬的好手,為人也是潑辣的,更加不敢讓譚家覺得輕視。喬花和王老三一家也趕過來幫忙,王老三趕工做了幾件嶄新的家具,都一總抬進喬家。
喬老爺和喬老太太見到里出外進十幾個人的忙碌,院子里房間里不斷增添的新物件,感覺到自己這一生真是沒有白過,興旺的家庭叫街坊四鄰看直了眼。
謝錚也去給幫了幫忙,他花了五兩銀子在金銀鋪子里打了一對鎏金的護身符,一雌一雄,雌的稍小大概杏核仿佛,是一個開口笑的大肚彌勒,雄的稍大,是一個神態(tài)威猛的貔貅。看著做工不錯,用紅繩穿好,編成繩結,放在一個寶藍色的細絨盒子里,等著當天送給喬福兩口子。
盡管不接出城的差使,李英也不能讓謝錚閑著,安排了幾個城里送東西和出行護送的事,叫謝錚多少給鏢局掙點錢。其實除了長途押送,鏢局更多的是零碎的送信,送貨,隨行保護,也有給官府出差。
尤其是李瓊和刺史府小公子定親之后,官府需要幫手的時候總是第一個想起會友鏢局。謝錚一早起來就被李英派去縣衙聽用,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情。等他到了縣衙門口,已經(jīng)晚了,看門的老張和他是熟人,叫住他,說他來的晚,縣里的劉捕頭已經(jīng)帶人去燈籠村辦案,還有幾個鏢局的趟子手一起,留下話叫謝錚趕緊跟過去。
謝錚就沒有必要進衙門,直接去燈籠村就好。但是他來得急,還沒吃早飯,就先去對面的鋪子吃點烙餅和菜湯。剛出鍋的烙餅皮子還是酥脆的,滾熱的菜湯里其實沒有多少菜葉,飄著一兩點油星,碗倒是很大。
吃餅喝湯是著急趕路人最喜歡的吃食,謝錚埋頭大吃,呼呼嚕嚕的正高興,不遠處有人笑了一聲,明顯是嘲笑的語氣。謝錚瞥了一眼,只見衙門里站著三個身著暗青勁裝的人,頭上帶著暗青色巾帽,腳下是薄底牛皮快靴,每個人腰下都掛著一柄制式的柳葉刀。
發(fā)出笑聲的是靠后的一個年輕女子,十八九歲的年紀,這一身公服襯得她英氣勃勃。本朝不禁女子當官,只不過女子當官不會超過正五品,也不會掌握實權而已。無論是皇宮還是朝廷各部,乃至各地的官衙都會有女子官吏,這并不奇怪。
他們的打扮不是縣衙人,一定是外來的,至于是州府里的,還是京城里三司衙門的,謝錚看不出來,對于民間,他們都籠統(tǒng)地有個稱呼:六扇門的。
旁邊五十來歲的老者瞪了少女一眼,向看門老張說道:“張老哥,煩請你找一個向?qū)?,帶我們?nèi)艋\村?!崩蠌堉钢x錚:“這個小謝就是劉捕頭請來幫忙的鏢師,他來晚了些,正要去燈籠村,大人和他一起去就行了。”老張招手喊:“小謝,快過來,別吃了。給大人們帶路到燈籠村找劉捕頭。”謝錚把湯全喝了,放下十個大錢,小跑過來。老張頭說:“這位是本州提邢司侯捕頭,這位是方捕頭,后面這位是白捕頭?!蹦莻€少女截口道:“我可不是捕頭啊?!崩蠌埩⒖陶f:“是白姑娘。”
謝錚挨個行了禮,叫方捕頭的老者說:“不用多禮。侯捕頭,咱們就快去吧?!焙畈额^微微躬身,說:“那個小謝,快帶路,去燈籠村。”謝錚趕緊轉身就走,身后并沒有腳步聲,回頭一看,那三人已經(jīng)騎在馬上,疑惑地看著他。謝錚暗罵一聲,人家都有馬,就我是兩條腿。
老張頭急忙說:“小謝你等會,我給你弄一匹馬,別耽誤上差大事?!惫焕蠌垹縼硪黄ルs毛老馬,放著一個破鞍子。謝錚瞪了老張頭一眼,低聲說:“沒有像樣的鞍子了嗎,這個破鞍子要是壞在半路,還要我賠。”老張一面推他,一面敷衍:“沒有了沒有了,快走吧。”
謝錚小心地上馬,帶著三個上差趕往燈籠村。人家三匹馬都是高頭長腿的駿馬,謝錚騎的是個雜毛老馬,垂頭喪氣,還不如人家馬一半快,僅僅就比步行強點有限。燈籠村離城有四十多里,騎馬得一個時辰,要是這匹老馬就更慢了。
盡管磨磨蹭蹭,四個人還是在半路上追上了劉捕頭帶領的一群人。劉捕頭是個肥胖的中年漢子,滿臉大汗,前胸后背都濕透,干脆解開衣襟,隨著他的二十名捕快和五個趟子手也晃晃悠悠。聽見身后馬蹄聲,急忙避在路邊,結果是謝錚和三個上差。侯捕頭怒斥:“劉壯,為什么磨磨蹭蹭?走了一個多時辰,還不到一半路程,都像你這么辦差,還成什么事?”
劉壯委屈道:“這天太熱了,小人實在走不動?!彼匆娭x錚騎著一匹老馬,眼睛一亮,一面說話,一面過來把謝錚拽下馬來,自己騎了上去。這才有了點趕路的意思,一行人加緊趕往燈籠村。
涉過山溪水,就是燈籠村。從山坳里到溪水邊,幾十家村民相對疏遠。侯捕頭道:“里正何在?”劉壯清了清嗓子,推了一下手下:“去把里正叫來?!蹦莻€捕快掃了一圈,對謝錚說:“小謝,你去找里正過來,快?!?/p>
方捕頭皺著眉頭瞥了一眼侯捕頭,身后白姑娘嗤地笑了一聲。謝錚畢竟是人家縣衙叫來干活的,調(diào)頭進了村,隨便找了一家敲開門,問明了里長家,徑直過去。不一會,謝錚攙著一個六十多歲的肥胖老者來到村外。
侯捕頭見方捕頭微微點頭,說道:“你是里長?”肥胖老者道:“小人胡馬,是燈籠村里長?!焙畈额^說:“這里有沒有一個叫唐清明的人,大概是十三四年前來的?”胡馬道:“有。唐先生在村里開館收徒,他的學生已經(jīng)有三個中秀才了?!?/p>
侯捕頭說道:“他在這村里還有沒有什么親戚,外面有什么朋友?”胡馬說:“他來了之后娶了劉家的女兒,生了兩個孩子。沒聽說外面有朋友?!焙畈额^說道:“你叫他過來,就說縣衙要找?guī)讉€臨時書吏,叫他過來回話?!焙R答應而去。
等了半個時辰,胡馬才回來,侯捕頭見他一個人來,問到:“唐清明呢?”胡馬說:“我去的時候他正在園中除草,說要見縣里的大人,要換身衣服,叫我先來說一聲,隨后就到?!焙畈额^看向方捕頭,方捕頭說道:“快去,唐清明要跑。”
四匹馬當先沖進村中,順著胡馬指的路疾馳,在路的盡頭看見一座小院,還掛著唐家學館的牌匾。院中靜悄悄,方捕頭說道:“快去搜?!焙畈额^說道:“劉壯,還不快去?”劉壯見手下還在后面很遠,不愿意自己冒險,支吾道:“我看等捕快們都到了一起去抓?!?/p>
就在四人說話的時候,捕快們已經(jīng)氣喘吁吁的趕到,按照侯捕頭指揮,圍住小院,打開院門開始搜索。附近的村民只敢藏在墻頭后面,探出頭來看。小院很快就收完,空無一人,門口還放著一把鋤頭,園中菜畦還有剛剛翻過的土色。
方捕頭沉聲說道:“他有老婆孩子,走不遠,分頭搜索,一旦發(fā)現(xiàn)其家里任何一人,不許逼近,吹哨為號?!倍湃朔稚⑦M入后山,成半圓面搜索,一個時辰以后,眾人渾身衣服破爛,站在唐家學館里,一無所獲。方捕頭道:“通知里正,傳令附近村莊,一旦發(fā)現(xiàn)唐家人立即報告?!?/p>
謝錚不知道這個唐清明是干什么的,為什么提邢司的人要過來找他,還算計著晚上領了二百大錢自己能剩下幾個。忽然他耳中聽見一個小小的聲響,夾在風中,很不起眼,他側頭看去,在院門口一排高大的樹上,茂密的樹葉中漏出一只小小地布鞋縮了進去。謝錚心里雪亮,可能唐家的孩子甚至唐家一家都在自己的頭頂大樹上藏身。
大樹高有四五丈,枝繁葉茂,如果上面藏大人固然很難,要是一兩個六七歲的孩子不被人發(fā)現(xiàn)倒是十分容易。謝錚不是捕快衙役,而是行走江湖的鏢師,萬事留一線的習慣讓他并沒有立即拆穿,而是裝作無事地跟在劉壯身后。
眼看太陽西斜,方捕頭道:“看來唐清明已經(jīng)用了什么法子逃脫了,也不會再回來這里。照他的性子,一定是早早就預備了后路,甚至狡兔三窟?;厝ハ掳l(fā)海捕公文吧?!眲训热司偷冗@句話,立即附和,然后亂哄哄簇擁著四匹馬往回走。
侯捕頭滿臉的陰沉,而方捕頭有意無意地看了看越來越遠的大樹,轉而掃了一眼若無其事地謝錚。到了晚上,二百大錢交到了鏢局賬房,賬房先生分出來四十個大錢,給了謝錚,笑著說:“聽說你今天還借光騎了一回縣衙的老馬?!敝x錚說:“那個破馬鞍子快要兩半了,我懷疑老張頭想訛我錢,好在后來劉壯搶過去騎了,壞了也找不到我?!?/p>
在縣衙中,方捕頭高坐首位,縣令全豐竟然陪坐在下首,方捕頭說道:“唐清明的身份不便向你們透露,不過這個人是一定要找到的,上面的意思最好是要活的,實在不行,死的也可以?!?/p>
全豐諾諾道:“是,大人。不過燈籠村已經(jīng)是在我縣的邊緣,如果他流竄到外縣,下官就無能為力了。”方捕頭說:“臨縣也有我們的人,你只管你這一縣即可?!焙畈额^道:“海捕公文明日就會貼滿通州,唐某斷然逃不過這樣的天羅地網(wǎng)?!狈讲额^不置可否,說:“希望能在十天內(nèi)有個答復吧?!?/p>
侯捕頭抱拳告退,全豐和劉壯也離開,白姑娘問:“師父,你說唐清明真的還在這里么?”方捕頭說道:“當然,我們到這里不到兩個時辰就趕到燈籠村,而且沒有人知道你我身份,這樣突然,他絕對沒有提前準備逃走的時間。”
白姑娘說:“那會不會縣里有人……”方捕頭立即搖頭說:“這里人連唐清明這個人是什么身份都不知道,更何況替他隱瞞有什么好處?”忽然他想到白天那個裝模做樣并不高明的小鏢師,說道:“雖然不是有人故意放走,但是有人沒全說實話?!卑坠媚锲娴溃骸笆钦l?”
方捕頭道:“那個叫小謝的鏢師,白天他明明察覺了唐家院外樹上藏著唐清明的孩子,卻故意裝作不知?!卑坠媚锩偷卣酒饋?,說:“他和唐清明認識?”方捕頭說:“這個不會,我看他只是個小江湖,油滑得很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只是他那點道行,都寫在臉上了?!?/p>
白姑娘道:“那咱們先抓了他?”方捕頭笑道:“胡話,抓他有什么用?咱們是來找唐清明的?!卑坠媚镆苫蟮溃骸皫煾改忝髅髦捞萍液⒆泳驮跇渖?,為什么不抓來?有了唐清明的孩子,他能不自投羅網(wǎng)?”方捕頭干咳一聲:“你不懂,為師以后再給你解釋。我要說的是,你不能小看任何一個地方的人,就是那個小鏢師,看起來比你還年少些,能聽見四五丈高的樹上隱藏著的孩童,這個本事非同小可?!?/p>
方捕頭起身拍了拍衣襟,說:“你自己去吃飯吧,通州城里有個燕歸樓,南北大菜做的相當不錯,你去嘗嘗。”白姑娘說:“師父你去哪里,我跟你去。”方捕頭說:“我去見一個老朋友,你是官府中人,不方便。”白姑娘眼睛一亮:“是不是傅盛?聽說他是通州第一高手!”方捕頭笑道:“有你師傅在,他算什么第一高手?!卑坠媚锓艘粋€白眼,說:“你可真能吹牛。我去燕歸樓吃飯去啦,結賬的時候我就說,叫他們?nèi)フ彝ㄖ莸谝桓呤炙阗~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