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京城出發(fā),首先經(jīng)過燕山,到通州乘坐運河船,一路到揚州。王堅的家人早就遣回老家,京城只有自己一人。一輛尋常馬車,兩邊十四人護衛(wèi),緩緩進入燕山。
一般的盜匪只敢搶劫單身的行人,像這樣明顯有十幾個壯漢的隊伍輕易沒有人敢來招惹。事無絕對,一旦綠林人物覺得值得拼命一回,就不會顧忌人數(shù)和強弱。王堅是吏部侍郎。朝廷里有數(shù)的高官,究竟帶著多少銀子誰也不知道,但是綠林人物都聽說天下官員沒有不貪的。就是小小縣令,三年任期也能撈到幾千兩甚至上萬兩,更何況侍郎這么個大官?
正是中午,馬車在小路上不緊不慢地走,轉(zhuǎn)過山坳道路被樹木和石塊擋住,明顯是人為。于老七低聲說:“大人,一會不要露面,小人等和賊子周旋。”王堅的聲音傳出來:“有人劫道?”于老七說:“大人放心,小人們自會保您無恙?!?/p>
于老七緊緊護住馬車,謝錚叫幾個趟子手去清理路障。四個趟子手拿出鐵鍬鋤頭,清理起來。走長途大宗的押運,大部分都會遇到道路損毀,鏢師和趟子手就要修橋補路,因此一般的農(nóng)具都要隨身攜帶。
就在四個趟子手將樹枝搬到路邊,將要清理石塊的時候,嗖嗖幾響,從林中射出幾支冷箭,目標就是四個趟子手。其實鏢局人一直戒備,謝錚離得近,牛皮軟盾被他急甩過去,正砸在趟子手身上。
咄咄幾聲,幾支箭射在軟盾上,并未傷人,四個趟子手本來就是兩個干活兩個警戒,從不分開,兩張蒙著老牛皮的藤條軟盾遮擋四人,對付土匪的軟弓足夠了。謝錚高聲叫道:“在下會友鏢局,還望江湖朋友行個方便,略備薄禮,還請笑納?!闭f著,謝錚從馬鞍下摘下一個錢袋,高高舉起,叫人看見,往路邊石上一擲。
過了片刻,樹林里有人說道:“馬車里的人是個大官,就這一點點銀子就打發(fā)了,你們會有鏢局還講道義么?”謝錚說道:“既然是綠林好漢,就當面講話吧?!币蝗喝艘桓C蜂躍出樹叢,為首的兩個大漢,一個提著短槍,另一個扛著大刀,說話的就是持刀者。
謝錚回頭看了于老七一眼,于老七也不知這兩人根底,搖搖頭,他必須要緊緊守護馬車,只能讓謝錚在前面抵擋。謝錚說道:“敢問好漢尊姓大名,在哪座高山立柜?”持刀漢子說:“要想知道兩位爺?shù)男彰氵€不夠格。留下馬車里的人,要么留下十萬銀子。還可以放你們離開?!?/p>
謝錚道:“鄙局就是靠接拖保鏢為生。倘若放下事主,以后還怎么立足?不過鄙局對江湖朋友一向敬仰,逢年過節(jié)不敢輕慢,希望二位還是能夠給鄙局一個面子,交一個朋友?!背值稘h子道:“爺們跋山涉水,上百個弟兄幾天幾夜的辛苦,就憑你一句話擋回去?往后咱爺們在燕山還怎么立足?”
其實從他們露面,這件事已經(jīng)沒有轉(zhuǎn)圜的可能。謝錚說道:“既然這樣,多說無益。咱們還是按照江湖規(guī)矩,手下見真章。倘若我等技不如人,不但事主所托無法完成,鄙局十四個人頭也憑你摘去?!背值稘h子說道:“無名小卒,不配和我講條件?!?/p>
謝錚沉聲道:“你到底肯不肯報上姓名?假如有朋友相熟,可不要大水沖了龍王廟?!背值稘h子說道:“你那車中的是個大官,爺們漏了根腳以后還能安生?看你像個常走江湖的,這種話也問得出口?!?/p>
謝錚將外衫往后一甩,踏上一步,說道:“得罪了!”此時謝錚仍是空手,用的是空手入白刃的功夫,持刀漢子舉刀便劈。此時的謝錚和去年不同,希夷真氣已經(jīng)小成,加上他鐵布衫的苦功,只略略讓過刀鋒,揮掌打在刀身,當?shù)匾宦暎潜蟊彻眍^刀幾乎脫手而出。這樣的比斗不是同門比武,務(wù)求最快擊殺敵人,謝錚蕩開大刀同時左手已經(jīng)搭上對方的肩頭。
持刀漢子萬萬想不到對方身懷橫練硬功,竟然無懼大刀,一愣之下不防被人的手搭上肩頭,這一下可嚇他一跳,要知道肩膀和頸項不過半尺,只需對方再進一步即可致人死命。他急忙晃動肩膀企圖掙脫,謝錚動手絕不容情,左手搭上對方肩頭的同時,五根手指如同五支鐵爪,捏碎了對方琵琶骨。
當啷一聲,鬼頭刀落地,持刀漢子慘叫一聲往后便倒。謝錚左手捏碎對方琵琶骨的同時右腳已經(jīng)寸腿撩起,咔咔兩聲,持刀漢子右腿迎面骨斷成兩截。不等他一聲慘叫結(jié)束,謝錚右拳使一個崩字訣,正打在他的心口。
從動手喊得罪二字,到右拳擊碎持刀漢子心口,不到兩個呼吸,別人還沒來得及回過身來,首領(lǐng)之一的持刀漢已經(jīng)橫尸當場。謝錚轉(zhuǎn)而看向持槍者,說道:“這位朋友,也要較量較量?”持槍者面色沉重,他咬牙說道:“無論如何我也不能任由你離開,休怪我不講道義。”說完一揮短槍,上百山賊一窩蜂涌向馬車。
持槍者揮槍迎上,謝錚使出連趕三關(guān)的招數(shù),這個持槍者的武功比持刀者要強得多,并且他的短槍兩頭開鋒,極難應(yīng)付。謝錚的雙拳如錘,幾個照面就將短槍打斷,右掌打中了持槍者的頂門。
謝錚揮拳跳進戰(zhàn)圈,幾乎一拳一個,上百山賊瞬間被殺過半,其余人四散奔逃。鏢局也損傷了三四個趟子手,好在山賊武藝低微,根本沒有靠近馬車。謝錚叫人將死去的山賊挖坑埋了,在那之前將死人身上的財物統(tǒng)統(tǒng)摸走。
不但王堅對謝錚的身手大感意外,就是于老七也從未見過他這樣出手,片刻之間就一雙空手打死了幾十人,恐怕鏢局里十幾年也沒有他這一次殺人多。謝錚自從內(nèi)功小成之后,暗疾幾乎徹底調(diào)理完畢,近來常常感懷身世,總有一股忿忿不平。
一口氣殺了這么多人,謝錚感到胸中氣為之一舒,平復了一下,回到馬車前,說道:“驚嚇大人了,小人賠罪了。”王堅說:“無妨。這些匪類劫道謀財害命在先,你雖然殺人過多,但是情有可原。只要將來你能守正持重,問心無愧就行了?!敝x錚聽不太明白,隱約覺得王大人并未怪罪自己,也松了一口氣。
于老七低聲說:“到通州還是告訴總鏢頭一聲,不然燕山路上咱們沒有防備,恐怕會吃大虧。”謝錚道:“全憑于大叔做主?!蓖ㄖ莸墓賳T也要例行拜會,在驛館停留一天,于老七親自回鏢局稟報了燕山道上的事。謝錚向王堅告假,回去探視母親,將前天從劫匪身上搜去的銀子分出五兩,當著王老三的面交給了喬花,趁無人注意,又給喬花悄悄塞了二兩。
王老三自從娶了喬花,時常接到謝錚的孝敬,比他做木匠活賺的還多,自然十分高興,一家都吃胖一圈。喬花感覺兒子和以前不一樣了,可能是這半年少見,并且謝錚又長高不少,沒有了過去回酒鋪那樣少年氣,反而又有一種迫人的氣勢。在王家,王老三和兩個女兒都看著,自己也不好過多和兒子多說,只是簡單囑咐幾句,謝錚轉(zhuǎn)身返回驛館。
第二天一早,就改換水路,沿運河而去。河上沿途有兵站,并且遠離岸邊,山賊水匪都很少能夠接近。王堅閑來無事和鏢局人閑聊,有意無意地啟發(fā)提點謝錚,因為謝錚是這里年紀最小,為人最質(zhì)樸,并且也能夠思考追問的一個。
限于謝錚只是粗通文墨,許多經(jīng)典道理都無法理解,模模糊糊有個印象。德州一大站,又有幾位官員登船拜訪,鏢局人自然不方便在船上,便暫時由官員隨行的官兵上船保護,鏢師們可以在碼頭自由活動。
幾個趟子手湊錢買了幾斤醬肉和燒酒,準備回船上無事時吃喝。謝錚一直以來都勤練武功,在碼頭也是在角落里默默修煉真氣,于老七在這里有幾個朋友,就在碼頭上小聚一次。到了傍晚,官員們告辭離去,鏢師們再次登船,這一去就沒有大戰(zhàn),直到揚州。
一路上十幾天,王堅怡然自得,每日除了和鏢師閑聊,就是喝茶讀書,傍晚和清晨坐在船頭看日出日落,光是絕句就寫了七八首。揚州路上可以說天下繁華之最,就是京城也遠遠不如。
謝錚第一次到揚州,真感覺眼睛不夠用,王堅老家是在揚州下的阜塘縣,和揚州城還有一百多里,相對僻靜。揚州有王家現(xiàn)在的本家,大部分王家人都搬到了這里,老家只有少部分老人仍在。王堅的家人也是住在揚州城,早來了半年多。畢竟王家官做的最大的就是王堅,雖然致仕,也還是地位超然。
揚州的吃食是天下一絕,口味清甜,花式多變,任憑你天南海北的人,總有一兩種吃食深的你心。另外揚州的澡堂也是一絕,熱水泡一個時辰,從頭到腳叫按摩師傅敲打一遍,一把機器鋒利的小刀將老繭死皮一層層削去,再穿上新布鞋,神清氣爽。不過就算泡再久,謝錚也享受不到別人這份愜意,十來年的鐵布衫功夫讓他的皮肉筋骨都和常人不同,好像是鱷魚鱗甲,按摩的時父無論怎么用力也無法按動,頂多肉皮微微滑動,手累的酸疼,也摸不到謝錚的筋絡(luò)。
于老七見按摩的師父滿頭大汗,哈哈大笑,叫師傅別按了,這小子的難受只能自己熬著。保鏢護送的職責到了這里就算完成了。王堅除了結(jié)清銀錢,給了額外的賞,給謝錚的是一本王堅自己批注的《墨子》,囑咐他無事時翻閱一二,或許能夠有些裨益。
拜別了王堅,鏢局一行人換乘快馬,兼程趕回通州。對于十七歲的謝錚來說,當今文壇領(lǐng)袖之一親手批注的古書《墨子》還看不懂,甚至連其中批注也難以理解。不過他這一路對王堅的為人和見識十分佩服,因此將這本書隨身珍藏,真的在閑暇時閱讀一二,其中不認識的字,不懂意思都記下,等著找一個學館,哪怕花上一些錢也要弄明白。
等他們到了通州,才知道上次謝錚在燕山大開殺戒,在方圓五十里引起極大震動,聽說了會友鏢局出了這樣一個少年高手,燕山盜們不得不對會友鏢局多給幾分面子。而杜明聽說此事,感覺上次自己風頭已經(jīng)被謝錚搶去,二上燕山,連挑了三座匪寨,重新奪回了通州少年第一高手的名頭。
借此一戰(zhàn),李英又將自己威望提高到了一個高度,重新把握住了鏢局大權(quán)。就連刺史都對他竟然能教出這樣一個弟子感到好奇,私下里表示將來或許有用到謝錚做些秘密事的念頭。李英一見又有一個可以搭上刺史的由頭,立即拍著胸脯保證,但有所命,在所不辭。
不提他們暗地里怎么謀劃,謝錚已經(jīng)在附近的書院里和夫子認真請教起了墨子。夫子的話之乎者也,往往難以理解,謝錚不但墨子沒聽懂,就連夫子的話也只能聽懂個大概,更加迷惑。就在他在自己屋中琢磨“是故天地不昭昭,大水不潦潦,大火不燎燎,王德不堯堯者,乃千人之長也?!钡臅r候,有人在棚子外面喊:“小謝?小謝?”
原來是大舅家的大表哥,他穿著一身新衣服,喜笑顏開,招手道:“你這房子還真是不錯,開個小鋪子,足夠養(yǎng)家?!敝x錚對喬福不太親近,因為喬福比他大三歲,早早就到當鋪去學徒了,早幾年已經(jīng)出師,現(xiàn)在是當鋪里數(shù)得上的大伙計,平時很少回家,更很少和謝錚見面。
“大表哥怎么忽然來找我?”喬福喜滋滋道:“我爹你大舅給我說了一個親事,再過幾天二十六就是成親正日子,你可別出門啊,一定要來。”謝錚趕緊拱手道喜,說:“真是恭喜了,成了親就能趕緊生孩子,我就當叔叔了?!眴谈u頭晃腦道:“這個你放心,你嫂子是街角譚家果子鋪的二女兒。老譚家沒有兒子,只有兩個女兒,將來鋪子就是兩個女兒分,你哥哥我也弄個二掌柜當當?!敝x錚笑道:“你可別當著人家面說,不然人家大棒子打你出門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