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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

鎮(zhèn)魂樁 王大魔1122 211243 字 2025-08-27 08:14:1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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冰冷的解剖臺,像一根刺,扎進沈清漪的手心,讓她從眩暈中找回一絲清明。

她緩緩直起身,環(huán)顧四周。

燈光明晃晃的,映著不銹鋼器械,泛著毫無溫度的光??諝饫飶浡栺R林和死亡混雜的古怪氣味。

一切都和幾分鐘前一樣。

不一樣的是她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。

那個男人,陳默。

他的臉龐,清晰地浮現(xiàn)在她眼前。清瘦,斯文,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。談論工程技術時,眼神專注而明亮;講述妹妹的故事時,又帶著一種讓她心頭發(fā)緊的、壓抑的悲傷。

他彬彬有禮,邏輯縝密,甚至帶著一點不食人間煙火的潔癖。

多么完美的偽裝。

騙過了所有人。

騙過了經(jīng)驗豐富的趙天闊,騙過了整個警察廳,也差一點就騙過了她。

他不是在協(xié)助破案,他是在欣賞自己的作品。每一步,都踩在警方的預判之外,每一次“線索”的提供,都是一次精準的投喂,一次惡意的引導。

他把趙天闊玩弄于股掌,把她當成棋盤上的一枚棋子,甚至利用了那個剛剛失去女兒、悲痛欲絕的老人,將他塑造成一個完美的替罪羊。

那個老人還在牢里嘶吼吧?還在為自己未竟的復仇而絕望吧?

可真正的復仇者,卻穿著體面的西裝,坐在寬敞的繪圖室里,用沾著藍色染料的手,畫出下一段通往地獄的鐵軌。

一股寒意從沈清漪的脊椎骨竄上來,讓她四肢冰涼。

她不能告訴趙天闊。

那個自負又固執(zhí)的科長,只會把她的發(fā)現(xiàn)當成一個留洋女學生的胡思亂想。他已經(jīng)抓到了“兇手”,找到了“證據(jù)”,只等著結案報告上去,換來頭上的頂子。

這時候去推翻一切,告訴他真正的兇手是你請來的專家顧問?

他會暴跳如雷,會認為她在羞辱他。

不,她不能指望趙天闊。

她必須親自去見陳默。

她要親眼看看,當她把這些線索,一塊塊拼圖一樣擺在他面前時,他那張冷靜的面具,會不會出現(xiàn)一絲裂痕。

她要親耳聽見,從他口中說出的,那個被水泥、道砟和謊言掩埋的,真正的故事。

這個念頭一旦升起,就像野草一樣瘋狂生長。

這不符合程序,甚至極其危險。但她顧不上了。一種被愚弄的憤怒,和一種對真相近乎偏執(zhí)的渴望,壓倒了所有理智。

她脫下白大褂,仔細地將那一點藍色染料樣本封存好,放進手袋。然后,她走出了教會醫(yī)院,沒有回頭。

夜風清冷,吹在臉上,讓她混亂的大腦清晰了許多。

去哪里找他?

繪圖室?公寓?

不。

耐火泥,來自磚窯?;被ɑǚ?,來自老槐樹。舊船鉚釘,來自運河碼頭。

所有的物證,都像羅盤的指針,指向同一個地方。

那個他故事里,妹妹失蹤的地方。

那個他親手布置了所有“證據(jù)”,用來陷害那個可憐老人的地方。

運河邊的老宅。

那里,才是他整個復仇計劃的起點,也必然是終點。

沈清漪叫了一輛黃包車,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(fā)顫。

“去運河,老槐樹碼頭?!?/p>

……

車夫在遠處停下,說什么也不肯再往前。

前面的路太黑了,河邊的霧氣濃得像一堵墻,隱約能看見一株枯槐的猙獰輪廓,像個鬼影。本地人都說,那一片地方不干凈。

沈清漪付了錢,獨自一人走向那片黑暗。

高跟鞋踩在泥濘的土路上,深一腳淺一腳。空氣里滿是潮濕的水汽和腐爛水草的味道。

她看到了那棟宅子。

一座破敗的中式院落,在霧氣中若隱若現(xiàn),像一頭沉默的巨獸。院墻塌了一半,黑漆大門虛掩著,仿佛一張等待獵物上門的嘴。

院子里,那棵老槐樹下,站著一個人。

是陳默。

他沒有穿西裝,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白襯衫,袖子挽到手肘,露出一截干凈得有些過分的小臂。他沒有戴眼鏡,那雙眼睛在朦朧的夜色里,顯得異常深邃。

他好像一點也不意外她的到來,只是靜靜地看著她走近,臉上沒有絲毫波瀾。

仿佛他已經(jīng)在這里,等了很久。

“沈醫(yī)生,你還是來了。”他的聲音很平靜,像是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。

沈清漪的心跳得厲害,但她強迫自己站穩(wěn),迎上他的目光。

“陳先生,我來,是想聽一個完整的故事?!?/p>

陳默的嘴角,似乎有了一點點弧度,那不是笑,而是一種近乎悲憫的釋然。

“好。”他點點頭,轉身推開身后老屋的門,“請進吧。這里有些冷,但比外面暖和?!?/p>

沈清漪猶豫了一下,還是跟著他走了進去。

屋里沒有點燈,只有一盞舊馬燈,在桌上投射出搖曳昏黃的光。陳默從一個破舊的木箱里,拿出一個小小的東西,放在桌上。

那是一把銀質的長命鎖,已經(jīng)氧化發(fā)黑,但依然能看清上面刻著一個秀氣的字。

“晚”。

“我妹妹,叫陳晚。”

陳默終于開始講述。他的聲音不高,沒有起伏,像一條在午夜緩緩流淌的河,冰冷,且深不見底。

“三年前,也是這樣一個秋天。史密斯,那個所謂的傳教士,為了他的‘華洋鐵路基金會’,要在這里修一條貨運支線。馬奎安,工務局的走狗,負責清場?!?/p>

“這里的住戶,拿了幾個微不足道的錢,就被趕走了。只有我們家不肯搬,因為這宅子,是我爹娘留下的,是我和妹妹唯一的念想。”

“那天,馬奎安帶著人來強拆。他們像一群瘋狗,見什么砸什么。一個鄰居家的老婆婆護著祖宗牌位不肯放,被他們推倒在地?!?/p>

“我妹妹才十六歲,她沖上去,想扶起那個婆婆。就在那個時候,馬奎安的一個手下,為了在主子面前表現(xiàn),從背后狠狠推了她一把?!?/p>

陳默的聲音停頓了一下,他伸出手,輕輕撫摸著那把長命鎖。

“她就掉進了旁邊那個正在澆筑的水泥坑里。那是新鐵路的第一個橋基?!?/p>

“我當時就在不遠處,我聽見了她的尖叫,只有一聲,然后就沒了?!?/p>

“我瘋了一樣沖過去,可那些人攔住了我,把我死死按在地上。我看見錢仲麟,鐵路局的總辦,他當時正在現(xiàn)場視察。他只猶豫了不到三秒鐘,就對水泥罐車的司機揮了揮手?!?/p>

陳默抬起頭,看向沈清漪,目光里是足以凍結一切的寒。

“他下令,繼續(xù)澆筑?!?/p>

“他說,為了津門的未來,為了鐵路的工期,一個人的意外,無足輕重。”

“于是,上百噸冰冷的水泥,就那么灌了下去。把我的妹妹,把她所有的聲音,所有的掙扎,所有的恐懼,全都封死在了里面。連一根頭發(fā),都沒能留下?!?/p>

“對外,他們宣稱,她是不慎失足落水,尸骨無存?!?/p>

“一個完美的意外,不是嗎?”

沈清漪只覺得呼吸困難,她看著眼前的男人,那個彬彬有禮的工程師,第一次看到了他靈魂深處,那片被烈火焚燒過的焦土。

“所以,史密斯……”她艱難地開口。

“是。我讓他也嘗嘗,在清醒的恐懼中,被水泥一點點吞噬是什么滋味。”陳默的語氣平淡得可怕,“我用討論慈善捐助的名義,把他約到租界一處僻靜的工棚。用乙醚讓他昏迷,再把他運到我早就計算好凝固時間的橋樁。為了讓他體驗得更完整,我還給他注射了強心劑,讓他在水泥灌下來的那一刻,徹底清醒。”

“他胸前的長命鎖,是我妹妹的。我希望她在下面,能認出仇人?!?/p>

“至于你發(fā)現(xiàn)的耐火泥,”他看了一眼院子里的廢棄磚窯,“那是我在這里,一次次試驗水泥配比和凝固時間時,不小心沾上的。一個微不足道的失誤?!?/p>

沈清漪的手指蜷縮起來,指甲深深陷進掌心。

“那馬奎安呢?”

“馬奎安迷信。這比任何物理陷阱都管用?!标惸哪樕下冻鲆环N近乎殘忍的嘲弄,“我找人給他算了一卦,說他命中必有‘木石之劫’,需在子時,去北站貨場,一塊特定的枕木下,埋一方羅盤,方可化解?!?/p>

“他信了。他當然會信,因為他心里有鬼?!?/p>

“我提前在那個位置挖好了坑,設置了簡單的杠桿機關。他一踩上去,枕木翻轉,人掉下去,我預先堆好的道砟瞬間就把他埋到了胸口。他喊不出來,因為我會親自出現(xiàn),用浸透了氯仿的布,捂住他的嘴?!?/p>

“他死前劇烈掙扎,指甲縫里摳滿了泥土。哦,對了,為了讓現(xiàn)場看起來更像那么回事,我還在坑邊撒了一把槐花粉。就是院子里這棵樹上的。也算是個小小的紀念吧?!?/p>

沈清漪的胃里一陣翻江倒海。

“錢仲麟……墜橋……”

“那不是意外?!标惸驍嗔怂?,“那是精密的計算。我研究過那座橋的所有圖紙,那個檢修口的設計有缺陷。我提前換掉了幾顆關鍵的螺栓,換上了幾枚從碼頭撿來的,生了銹的舊船鉚釘。那種鉚釘?shù)某兄亓?,我計算過,剛好承受不住一個成年男人的體重?!?/p>

“他視察的時候,我作為工程師陪同,很‘不經(jīng)意’地引導他站到那個位置。然后,我用藏在袖子里的一把小鐵錘,輕輕敲了一下蓋板的邊緣?!?/p>

“一切都發(fā)生在瞬間,沒人會注意到。他掉了下去,掉進下面剛剛攪拌好的水泥漿里。我還在下面提前放了個舊輪胎,免得他直接摔死,那太便宜他了?!?/p>

“他會在粘稠的水泥里,像我妹妹一樣,慢慢窒息,慢慢絕望?!?/p>

他說完這一切,屋子里陷入了死寂。

只有馬燈的火苗,在不知疲倦地跳動。

沈清漪終于明白了。

這不是簡單的復仇。

這是一場用工程學、用心理學、用最冰冷的邏輯和最熾熱的仇恨,精心編織的死亡藝術。

每一個死者,都以一種與鐵路工程相關的方式死去。金樁,木樁,土樁。

他用他們最引以為傲的東西,為他們筑起了墳墓。

“那個藍色染料……”沈清漪的聲音沙啞。

“那是個意外。”陳默終于承認,“我在布置緩沖輪胎時,不小心蹭到了。那是我從德國帶回來的繪圖專用染料,很難清洗。我發(fā)現(xiàn)了,但已經(jīng)來不及處理干凈了。我猜,你就是從那里,開始懷疑我的吧?”

他看著她,目光里第一次有了些許情緒的波動,那是一種棋逢對手的欣賞,夾雜著一絲遺憾。

“沈醫(yī)生,你真的很聰明。比我想象中,還要聰明?!?/p>

“你把一個無辜的老人,推出來當替罪羊!”沈清漪的聲音終于有了一絲顫抖和憤怒。

“無辜?”陳默反問,他的聲音陡然拔高,“我妹妹被活埋的時候,他在哪里?他明明就住在旁邊,他聽見了!他什么都聽見了,但他嚇得把門窗關得死死的!這個世界上,沉默的大多數(shù),本身就是一種罪!”

“現(xiàn)在,你打算怎么辦?去告訴趙天闊,那個蠢貨,讓他來抓我?”陳默看著她,眼神變得銳利起來。

沈清漪沒有回答。

她不知道。

將他繩之以法?那是她的職責??煞ǎ斈瓯Wo過他的妹妹嗎?

放過他?那三條人命,還有那個被冤枉的老人,又算什么?

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。

就在這時,陳默突然笑了。

那是一種徹底解脫的笑。

他站起身,走到院子里,拿起一個早就準備好的煤油罐,將里面的液體,盡數(shù)潑向那個廢棄的磚窯,潑向那棵枯萎的老槐樹,潑向這棟承載了所有罪惡與悲鳴的老宅。

“他們用水泥封住了我妹妹的哭喊……”

他劃著一根火柴,火光映著他近乎扭曲的臉龐,眼神卻亮得嚇人。

“……我就用他們最在乎的鐵路,給他們造一座永世不得超生的墳!”

呼——

火苗竄起,瞬間吞噬了整個磚窯。熊熊烈火,將黑夜照得如同白晝。

那棵老槐樹,在烈焰中發(fā)出噼啪的哀嚎,扭曲的枝干,像一個絕望的人,伸向天空。

陳默站在火光前,背影被拉得很長,像一個孤獨的審判者。

他轉過頭,最后看了沈清漪一眼,眼神復雜。

“沈醫(yī)生,你很聰明?!彼届o地說,“但晚了?!?/p>

遠處,傳來了刺耳的警笛聲,由遠及近。

趙天闊終于還是反應過來了。或許是有人報了警,或許是他終于想通了什么。

但都不重要了。

陳默沒有反抗,也沒有逃跑。

他只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襯衫領口,仿佛要去赴一個早就定好的約會。

警察們沖了進來,為首的趙天闊看見眼前的景象,看見火光中那個平靜得不像話的男人,再看看一旁臉色煞白的沈清漪,他那張老于世故的臉,第一次露出了茫然和震驚。

陳默伸出雙手。

一副冰冷的手銬,銬住了那雙曾經(jīng)畫出無數(shù)精密圖紙,也曾親手將三個生命推入深淵的手。

他被帶走了,從沈清漪身邊經(jīng)過時,沒有看她一眼。

他所有的故事,都已經(jīng)講完。

沈清漪獨自站在原地,看著燃燒的磚窯,看著那棵在火中掙扎的老槐樹,仿佛看見了三年前,那個十六歲女孩,無聲的注視。

復仇,真的能帶來慰藉嗎?

她不知道。

她只感到一陣深入骨髓的寒意,比津門深秋的夜,還要冷?;鹧嫣蝮轮险墓羌埽l(fā)出滿足的噼啪聲,將半個夜空都染成了不祥的橘紅色。

趙天闊的靴子踩在泥濘的院子里,濺起的泥點弄臟了他筆挺的警褲。他顧不上這些。他的目光死死鎖定著那個被押走的背影,那個平靜到令人發(fā)指的工程師,陳默。

然后,他的視線像生了銹的齒輪,嘎吱作響地轉向一旁的沈清漪。

她站在那里,像一尊被抽走了靈魂的瓷娃娃,臉色在火光與警燈的交替映照下,忽明忽暗,白得嚇人。

“沈醫(yī)生。”趙天闊的聲音沙啞干澀,像被砂紙磨過,“這……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
他的語氣里,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乞求。他需要一個解釋,一個能讓他那混亂不堪的腦子重新歸位的解釋。他迫切需要推翻眼前這個荒誕的現(xiàn)實——他,津門警察廳的刑偵科長,被一個文弱的工程師耍得團團轉,抓來的“兇手”是假的,而真正的惡魔,一直就在他身邊,冷靜地給他遞著“線索”。

沈清漪的嘴唇動了動,卻沒有發(fā)出任何聲音。

她能說什么?

說陳默利用工程學知識,將三條人命變成了三座精準的墳墓?說趙科長你引以為傲的“風水仇殺”理論,不過是兇手拋出的一個煙霧彈?說你費盡心機抓捕的老人,只是陳默計劃里一個無辜的道具?

每一個字,都像一把刀,會把他那點可憐的自尊,割得體無完膚。

趙天闊見她不語,胸中的無名火“噌”地一下就冒了上來。他感覺自己像個在全津門人面前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。

“說話??!”他低吼一聲,驚得旁邊一個年輕警察一哆嗦。

沈清漪終于抬起眼,那雙總是清澈理性的眸子里,此刻只剩下無盡的疲憊與茫然。她緩緩伸出手,將一張被汗水浸得有些濡濕的繪圖紙遞了過去。

那是陳默剛剛給她看的,那張標示著三個死亡地點的鐵路規(guī)劃圖。

趙天闊一把奪過圖紙,借著火光,他看到了那三個被紅圈標記的位置,看到了旁邊用鉛筆寫下的精密計算數(shù)據(jù)。他看不懂那些復雜的公式,但他看懂了那三個紅圈代表的意義——史密斯、馬奎安、錢仲麟。

這張圖紙,像一個響亮的耳光,狠狠抽在他臉上。

他以為自己在追查線索,其實他只是在跟著兇手預設的路線圖,一步步走進死胡同。

“混蛋!”趙天闊將圖紙揉成一團,狠狠砸在地上,像一頭被困住的野獸,在原地煩躁地踱步。他猛地停下,指著那熊熊燃燒的磚窯,對身后的下屬咆哮:“還愣著干什么?救火!勘查現(xiàn)場!一根毛都不能放過!給我查!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給我查清楚!”

警察們如夢初醒,亂糟糟地開始行動。

而沈清漪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團火焰。她知道,里面什么都不會剩下。陳默已經(jīng)燒掉了所有的過往,只留下一個冰冷堅硬的結局,和他自己。

審訊室里,空氣凝滯如水。

一盞孤燈懸在頭頂,昏黃的光暈堪堪照亮桌子的一角,將大部分空間都留給了濃重的陰影。

陳默坐在椅子上,手腕上的鐐銬在燈光下泛著冷光。他坐姿筆挺,襯衫的領口依舊整潔,仿佛不是在接受審訊,而是在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。

趙天闊坐在他對面,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他。他已經(jīng)抽了半包煙,整個審訊室里彌漫著嗆人的煙味。

“姓名。”趙天闊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。

“陳默?!甭曇羝届o無波。

“年齡?!?/p>

“二十八。”

“職業(yè)?!?/p>

“津門鐵路局,工程師?!?/p>

一問一答,像是在例行公事。但趙天闊的耐心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消耗。他猛地一拍桌子,桌上的搪瓷杯跳了起來,發(fā)出一聲刺耳的脆響。

“別他媽跟老子裝蒜!”他把臉湊近,幾乎要貼到陳默臉上,“史密斯,馬奎安,錢仲麟!是不是你干的!”

陳默的眼皮都沒抬一下。他甚至微微側過頭,避開了趙天闊噴過來的煙氣,眉頭幾不可查地皺了皺,似乎是對這種不潔的冒犯感到不悅。

這個細微的動作,徹底點燃了趙天闊的怒火。

“你個殺人兇手,還敢嫌棄老子?”趙天闊一把揪住陳默的衣領,“說!你是怎么做到的?水泥樁,枕木,還有錢仲麟那個檢修口!你是怎么把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弄進去的!”

他需要細節(jié)。他需要知道自己究竟是蠢在了哪里。這是他作為一名老警察,最后的,也是最卑微的尊嚴。

陳默終于抬眼看他,眼神里沒有恐懼,沒有悔恨,只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。

“趙科長,”他開口了,聲音不大,卻清晰地穿透了煙霧,“你真的想知道嗎?”

趙天闊一愣。

“知道那些復雜的力學計算?水泥初凝和終凝的時間差?還是枕木下道砟的滑動系數(shù)?”陳默的嘴角,勾起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弧度,“告訴你,你聽得懂嗎?”

“你!”趙天闊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。這是羞辱,赤裸裸的羞辱。

“我可以說得簡單點?!标惸谜韵镜乜炕匾伪?,冰冷的鐐銬隨著他的動作,發(fā)出輕微的撞擊聲?!笆访芩梗撍?。他用慈善家的面具,做著吃人不吐骨頭的生意。我把他送進了他最喜歡的‘根基’里,很公平?!?/p>

“馬奎安,也該死。他迷信風水,相信木石之說,我就用枕木和道砟,為他量身定做了一場‘木石之劫’。”

“至于錢仲麟……”陳默頓了頓,目光投向窗外無盡的黑暗,“他為了他的官位,用一車車水泥,封住了我妹妹最后的哭喊。我只是讓他也嘗嘗,被自己最在乎的東西吞噬,是什么滋味?!?/p>

他說得輕描淡寫,仿佛在敘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。

趙天闊聽著,手腳冰涼。他發(fā)現(xiàn),陳默的供詞里,每一個動機,都和他之前“查到”的線索若合符節(jié)——貪婪的洋人,迷信的官員,官商勾結的黑幕。

陳默給他的,是一個完美的、可以寫入卷宗的、足以向上峰交差的“真相”。

一個把他趙天闊襯托得還不算太蠢的“真相”。

這個認知,比任何羞辱都讓他感到寒冷。陳默直到最后一刻,都在掌控著一切,甚至包括他自己的罪名。

趙天闊頹然地坐回椅子上,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。他輸了,輸?shù)靡粩⊥康亍?/p>

教會醫(yī)院的病理實驗室內,福爾馬林的氣味一如既往地冰冷刺鼻。

沈清漪站在實驗臺前,臺燈下,攤著她的工作筆記。

上面清晰地記錄著那些不該出現(xiàn)的物證:史密斯氣管里的耐火泥,馬奎安指甲縫里的槐花花粉,錢仲麟鞋底那抹獨特的藍色工業(yè)染料。

每一個詞,都是一把鑰匙,能打開陳默精密計劃中最隱秘的那扇門。它們能證明,陳默的復仇,遠比他承認的要復雜、要精巧,也更能證明警方的無能。

她只需要把這份報告交上去,趙天闊的職業(yè)生涯就會畫上一個恥辱的句號。津門警察廳將成為整個華北的笑柄。

可是,然后呢?

陳默已經(jīng)認罪,死刑的判決幾乎無可避免。揭露這些細節(jié),除了滿足程序正義的虛榮,滿足她作為一個法醫(yī)的職業(yè)操守,還能改變什么?

她想起陳默在火光中那個復雜的眼神。

“沈醫(yī)生,你很聰明?!?/p>

是啊,她很聰明。聰明到可以看穿他所有的布局。

可她的聰明,沒能救下任何人,也沒能阻止任何悲劇。她的聰明,在那個被水泥封住的十六歲女孩面前,顯得那么蒼白無力。

法律保護不了陳晚。

科學也無法讓她起死回生。

那她堅持的這份“真相”,又有什么意義?是給那些早已腐朽的官僚一個交代?還是給自己那搖搖欲墜的信仰一個支撐?

沈清漪拿起那份關于藍色染料的分析報告,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。

窗外,天色已經(jīng)泛起了魚肚白。

她走到墻角的炭盆邊,冬日清晨的寒氣,讓她的動作有些僵硬。她蹲下身,看著盆里尚未完全熄滅的炭火,紅色的火星在黑色的炭塊間明明滅滅。

她猶豫了很久。

最終,她將那頁寫著藍色染料分析結果的紙,輕輕地,放進了炭盆里。

紙張的邊緣迅速卷曲、焦黑,然后,一小簇明亮的火焰升騰而起,貪婪地吞噬著上面的字跡。那抹獨特的“藍色”,在火焰中扭曲、消散,最后化為一縷青煙,融入了冰冷的空氣里。

她站起身,回到實驗臺,將剩下的、那些指向運河老宅的物證報告整理好,放進牛皮紙袋里。

這些,足夠了。

足夠給陳默定罪,也足夠給這個案子畫上一個句號。一個不那么完整,卻足夠平息輿論的句號。

她從證物袋里,取出了那枚陳默留下的,刻著“晚”字的銀質長命鎖。冰冷的金屬觸感,從指尖傳來,像一陣微弱的電流,直擊心臟。

從今天起,真相的一部分,將由她來保管。

這是她的決定,也是她的背叛。對她曾篤信不疑的科學與法理的背叛。

數(shù)月后,津門西郊。

新建成的鐵路大橋如一道鋼鐵巨龍,橫跨運河兩岸。通車典禮辦得異常隆重,彩旗飛揚,人聲鼎沸。洋人領事、市政官員、社會名流齊聚一堂,在剪彩臺上發(fā)表著熱情洋溢的講話,盛贊著這條象征著進步與繁榮的交通命脈。

沈清漪穿著一件深色大衣,裹著圍巾,站在遠離人群的河岸邊。

沒有人注意到她。

她的目光越過那些興高采烈的面孔,落在那些巨大而堅實的橋墩上。陽光下,水泥樁呈現(xiàn)出一種冰冷、堅硬的質感。它們沉默地矗立著,支撐著橋梁,也埋葬著秘密。

官方的卷宗里,這起駭人聽聞的連環(huán)殺人案,被定性為一起因個人宿怨引發(fā)的極端報復事件。兇手陳默,已于一月前被執(zhí)行槍決。津門恢復了往日的平靜,仿佛那三起詭異的“打生樁”命案,只是一場短暫的噩夢。

“嗚——”

悠長的汽笛聲響起,一列嶄新的火車,噴著白色的蒸汽,從遠處呼嘯而來。它以一種無可阻擋的氣勢,駛上了新橋。車輪與鐵軌撞擊,發(fā)出轟隆隆的巨響,震動著整個河岸。

人群爆發(fā)出熱烈的歡呼聲和掌聲。

沈清漪沒有動。她只是下意識地收緊了口袋里的手,緊緊攥住了那枚銀質長命鎖。

鎖片冰冷的棱角,硌得她掌心生疼。

火車從她面前飛馳而過,卷起一陣狂風,吹亂了她的頭發(fā)。

在震耳欲聾的喧囂中,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個燃燒的磚窯,看到了那棵在烈焰中扭曲的老槐樹,看到了一個十六歲的女孩,在冰冷粘稠的水泥里,無聲地沉淪。

復仇結束了,罪惡被埋葬了,進步的車輪滾滾向前。

可她只感到一陣深入骨髓的寒意,比這津門隆冬的風,還要冷。


更新時間:2025-08-27 08:14:18