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5年9月10日
1
青浦監(jiān)獄機加工車間,鐵銹味里的涅槃
沖床“咣當”一聲,像把天空砸出個窟窿。顧云琛站在窟窿底下,左手食指伸進冷鋼模具,指尖傳來金屬冰涼的甜腥——那是血的味道,也是自由的味道。
“手穩(wěn)點, newbie。”
機臺對面,獄友老馬咧嘴笑,門牙缺了兩顆,說話漏風,“這玩意兒六親不認,切掉可不長回來?!?/p>
顧云琛沒答,只盯著模具里那根蒼白手指——它曾經(jīng)敲過上億合同,如今卻像根待宰的蔥。他想起念念畫過的星空圖,歪歪扭扭的星星旁邊,總有一根特別長的手指,指著北極星。
“倒計時多少?”老馬問。
“27天。”
“夠切一百根了?!崩像R把安全帽往后推,“怕不怕?”
“怕?!鳖櫾畦√蛄颂蚋闪训淖齑剑F屑味立刻鉆進舌苔,“但更怕趕不上家長會。”
沖床再次下壓,空氣被擠出一聲嗚咽。就在這瞬間,車間喇叭炸響:
“0814!外診!”
顧云琛猛地收手,指節(jié)在模具邊緣擦出一道血痕,不深,卻火辣辣地疼。他攥住傷口,血從指縫滲出,滴在工裝褲上,像給灰色布料點了顆朱砂痣。
2
醫(yī)務室比車間冷。消毒水混著汗酸,熏得人眼眶發(fā)紅。老周躺在最里間,身上蓋著藍白條紋被,像一具被海浪推上岸的瘦鯨。
“來啦?”老周咳嗽,聲音像破風箱,“聽說你要切指?”
顧云琛坐下,鐵椅“吱呀”一聲。
“切不切,聽你的?!彼f,“反正已經(jīng)臟了?!?/p>
老周笑,露出三顆黃牙:“臟不怕,怕的是臟得沒名堂?!?/p>
他抬手,從枕頭下摸出一塊肥皂——淡黃色,表面刻著一只展翅的鳥,鳥嘴銜著一粒星。
“鳳凰涅槃,聽過吧?”老周把肥皂塞進顧云琛掌心,“切下來的指節(jié),封進去。等你洗干凈那天,再把它挖出來。”
肥皂帶著體溫,像塊軟化的蠟。顧云琛忽然覺得惡心,胃里翻涌,卻吐不出東西。
“老周,”他聲音啞得像吞了砂紙,“如果我洗不白呢?”
“那就讓它爛在肉里?!崩现芘呐乃氖直常菩睦锶枪穷^,“爛透了,就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?!?/p>
3
回到車間,沖床還在吼。老馬遞來一根煙,沒點燃,只是叼在嘴里過干癮。
“外診說什么?”
“說再切一根,就能換一張假條。”顧云琛把肥皂塞進工裝口袋,肥皂角硌著大腿,像提醒他別慫。
老馬“嘖”了一聲:“假條能換啥?”
“換家長會?!?/p>
沖床第三次下壓,老馬忽然按住開關,機器戛然而止。
“想清楚,”老馬壓低聲音,“切了這根,你就真成廢人了。”
顧云琛看著模具里那根手指,指腹已經(jīng)壓出一道紫痕。他想起念念上次視頻通話,舉著天文作業(yè)本問:
“爸爸,為什么我的手指沒有你長?”
他當時答:“因為爸爸用它簽過太多爛合同?!?/p>
現(xiàn)在,那根爛合同手指就要變成鳳凰的飼料。
“開機?!彼f。
老馬嘆了口氣,按下紅色按鈕。沖床像頭餓獸,轟然閉合——
“咔!”
血濺在鋼板上,呈放射狀,像一朵怒放的紅梅。指節(jié)落在模具凹槽里,白森森的一小截,末端還沾著一點月牙形的指甲。
顧云琛沒喊。他只是彎腰,用右手撿起那截斷指,攥進手心。血順著指縫滴落,在地面匯成一個小小水洼,倒映出他的臉——扭曲,陌生,像被狗啃過的月亮。
老馬遞來紗布,他沒接,直接把斷指按在肥皂上。血立刻滲進鳳凰的翅膀,把鳥染成暗紅色。
“疼嗎?”老馬問。
“疼?!鳖櫾畦⌒ΓΦ米旖前l(fā)抖,“但疼得踏實?!?/p>
4
夜里,B-5倉的廁所比車間更冷。水龍頭銹死,滴水聲像計時器。顧云琛蹲在角落,就著月光看那塊肥皂——鳳凰的翅膀已經(jīng)被血浸透,星子卻愈發(fā)亮,像念念的眼睛。
他把肥皂貼在胸口,心跳透過布料傳過去,咚咚,咚咚。
“賬,總要一筆筆算清楚?!彼吐曊f,聲音在瓷磚墻上撞出回聲。
5
凌晨三點,獄警查房。手電筒的光掃過床鋪,停在顧云琛臉上。
“0814,手怎么了?”
“機器咬的?!?/p>
“明早去醫(yī)務室換藥。”
獄警走后,上鋪傳來老周的聲音,輕得像蚊子:
“鳳凰飛了嗎?”
顧云琛握緊肥皂:“還沒,但快了。”
6
第二天清晨,肥皂不見了。
顧云琛翻遍床鋪,只找到一張紙條:
“肥皂在鍋爐房。想拿回來,拿命換?!?/p>
落款是阿彪。
鍋爐房在監(jiān)獄最深處,鐵門常年上鎖,里頭溫度能把人蒸成肉包。顧云琛站在門口,左手纏著滲血的紗布,右手攥著0814金屬片——邊緣鋒利,足夠割喉。
門虛掩著,縫里飄出蒸汽,帶著煤炭的焦糊味。
他推門進去,熱浪撲面而來,像一頭咆哮的獅子。阿彪蹲在鍋爐前,手里拿著那塊肥皂,鳳凰的翅膀已經(jīng)被烤得卷曲。
“想要?”阿彪笑,露出缺牙,“跪下,叫爹。”
顧云琛沒動。他看著肥皂,鳳凰的星子正在融化,像念念的眼淚。
“不叫?”阿彪把肥皂舉到鍋爐口,“那就讓它化成灰?!?/p>
蒸汽模糊了顧云琛的視線,他忽然想起老周的話——
“人要先把自己弄臟,才洗得白。”
他松開金屬片,任它掉在地上,發(fā)出清脆的“?!?。
然后,他跪下。
膝蓋砸在水泥地,疼得鉆心。但更疼的是胸口,像被沸水澆過的鳳凰,羽毛一根根脫落。
“爹?!彼f,聲音輕得像蒸汽,“把肥皂還我?!?阿彪大笑,把肥皂拋過來:“廢物?!?/p>
顧云琛接住肥皂,掌心立刻被燙出泡。他卻笑了,笑得眼淚都出來:
“鳳凰不怕燙。”
7
夜里,肥皂重新回到枕頭下。
顧云琛攤開掌心,水泡破了,露出粉色的肉。他把肥皂貼在傷口上,鳳凰的翅膀再次染血,卻比第一次更艷。
老周的聲音從隔壁傳來,像隔著一層霧:
“疼嗎?”
“疼。”
“疼就對了。鳳凰涅槃,不疼怎么重生?”
8
熄燈前,獄警送來一封信。
信封上沒郵票,只蓋著青浦監(jiān)獄的鋼印。顧云琛拆開,里頭掉出一張照片——
念念站在天文社樓頂,手里舉著那塊肥皂。
肥皂上的鳳凰已經(jīng)變成金色,星子卻不見了。
照片背面,是念念的字:
“爸爸,星星在這里。”
他翻過來,發(fā)現(xiàn)肥皂背面刻著一行小字:
“2029.8.14,家長會見?!?/p>
9
燈滅了。
顧云琛把照片貼在胸口,左手斷指處忽然一跳一跳地疼,像鳳凰在啄殼。
鍋爐房的蒸汽還在升騰,隱約傳來阿彪的咒罵:
“他媽的,肥皂怎么又不見了?”
而顧云琛知道,鳳凰已經(jīng)飛走了。
帶著他的斷指,帶著他的罪,帶著他的倒計時。
飛去哪里?
他不知道。
但28天后,家長會必須有人到場——
哪怕那個人,只剩一根手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