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靜娟提出要和劉薇好好談談,關于那只蝴蝶,關于過去。劉薇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了。盡管內(nèi)心充滿了抗拒和疑慮,但她隱隱感覺到,這是解開纏繞在她心頭多年的那個結(jié)的唯一機會。
她們約在了“織夢坊”附近的一家安靜的咖啡館。午后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灑進來,在桌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,空氣中彌漫著咖啡的醇香,卻無法驅(qū)散兩人之間沉重的氣氛。
趙靜娟點了一杯紅茶,捧在手心,似乎想從中汲取一些暖意和勇氣。劉薇則選了一杯冰美式,冰冷的液體滑過喉嚨,讓她保持著一絲清醒。
“你想談什么?”劉薇率先開口,打破了沉默。
趙靜娟放下茶杯,雙手交握放在膝蓋上,深吸了一口氣,似乎在組織語言?!稗鞭?,我知道,讓你相信我很難。我做了很多錯事,傷害了你,也傷害了你外婆。我這次回來,一方面是……確實想回來看看,另一方面……也是想……為當年的一些事情,向你解釋清楚?!?/p>
“解釋?”劉薇的語氣帶著一絲嘲諷,“十年了,現(xiàn)在才想起來解釋?”
“我知道太晚了。”趙靜娟的眼神黯淡,“但有些事情,當時……我不是故意隱瞞的。是……是迫不得已?!?/p>
“迫不得已?”劉薇重復道,“什么事需要用拋棄自己的女兒來作為‘迫不得已’的理由?”
趙靜娟的身體微微一顫,咬了咬唇,似乎下定了決心?!稗鞭保恪€記得你的親生父親嗎?”
劉薇愣住了。親生父親?這個問題,她幾乎從未深思過。在她有記憶以來,陪伴她的只有外婆。趙靜娟偶爾會來看她,但從未提及過她的父親。外婆也總是沉默,每當劉薇問起,外婆也只是摸摸她的頭,說“等你長大了,媽媽會告訴你”。可直到外婆去世,她也未能等到那個答案。她一直以為,自己是被父母遺棄的孩子,或者,她的父親只是一個模糊的符號,早已消失在人海。
“不記得?!眲⑥睋u搖頭,聲音有些干澀,“我對他……沒有任何印象?!?/p>
趙靜娟的眼里閃過一絲痛楚。“是啊……你很小的時候,他就……不在了。”
“不在了?”劉薇的心猛地一沉,“什么意思?”
“他……去世了?!壁w靜娟艱難地說出了這個殘酷的事實。
劉薇徹底愣住了。她從未想過,自己的生命中,竟然還有這樣一個“父親”,而且他的結(jié)局是……死亡?
“他是怎么死的?”劉薇的聲音帶著顫抖。
趙靜娟沉默了片刻,似乎在回憶著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?!八莻€很有才華的畫家,但……性格很孤僻,也很窮。我們……是在我離開家鄉(xiāng)去外地闖蕩的時候認識的。他……很愛我,給了我很多溫暖。我們……有了你?!?/p>
她的聲音低了下去,充滿了愧疚:“但是……我們的生活很艱難。他經(jīng)常情緒低落,酗酒,甚至……有暴力傾向。我當時……太年輕,太害怕了。我想要擺脫那種生活,想要給你一個更好的未來?!?/p>
“所以……你就離開了?”劉薇的心一點點沉下去,“你把他一個人丟下?然后……一走了之?”
“不!不是那樣的!”趙靜娟激動地反駁,“我試過!我想過帶他一起走,但他不同意。他說他離不開那個地方,他說他有他的藝術。我也想過報警,或者……尋求幫助。但是……你知道嗎?那時候,我們這種關系……是不被世俗接受的?!?/p>
劉薇愣住了:“不被接受?什么意思?”
趙靜娟的臉頰泛起一絲不自然的紅暈,眼神躲閃著:“你父親……他……他不是男人?!?/p>
劉薇徹底驚呆了,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。“你……你說什么?”
“你父親……他是個……女人?!壁w靜娟終于艱難地說出了這個秘密,聲音輕得像嘆息。
咖啡館里安靜得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。劉薇感覺自己的大腦一片空白,仿佛被一道驚雷劈中,所有的認知都被打敗了。
她的父親……是個女人?
這怎么可能?
“你……你在開玩笑,對不對?”劉薇的聲音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,“這太荒謬了!”
“我知道這很難讓你接受?!壁w靜娟的眼神充滿了痛苦和無奈,“但這是事實。你父親……她叫陳墨,是個非常有才華的……女畫家。她女扮男裝,一直瞞著所有人,包括你外婆?!?/p>
劉薇的大腦飛速運轉(zhuǎn)著,試圖消化這個匪夷所思的信息。她想起外婆家那個小小的閣樓,里面掛著一些風格奇特的畫作,筆觸大膽而細膩,充滿了力量。外婆總是說,那是“一位故人的遺作”。難道……那就是這個叫陳墨的“女畫家”的作品?
“那……那你……”劉薇看著趙靜娟,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。
“我和她……是真心相愛的。”趙靜娟的眼神變得溫柔起來,帶著一絲懷念,“我們偷偷地在一起,以為可以天長地久。直到……直到她的家人發(fā)現(xiàn)了?!?/p>
“她的家人?”
“嗯。她的父母知道了她的性取向,也知道了我們的關系,勃然大怒。他們威脅我,說如果我不離開她,就讓我身敗名裂,永遠無法在上海立足。他們還說……會對你下手?!壁w靜娟的聲音帶著恐懼,“我知道他們說到做到。那時候,你剛出生不久,我……我害怕極了?!?/p>
“所以,你就拋下了她和……我?”劉薇的聲音里充滿了憤怒。
“不!我沒有拋下她!”趙靜娟激動地抓住劉薇的手臂,“我去求過她的家人,求他們放過我們。但沒有用。她……陳墨,她為了保護我,為了不連累我,也為了……不讓你受到傷害,她……她選擇了一種極端的方式結(jié)束了生命。”
“什么?!”劉薇驚呼出聲,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,“她……自殺了?”
趙靜娟閉上眼睛,淚水無聲地滑落:“是的。她留了一封信給我,也留了一些……東西給你。她說,她對不起我,也對不起你,沒能給你一個完整的家。她說,希望我能帶著你好好活下去,忘掉過去。”
劉薇只覺得天旋地轉(zhuǎn),胃里一陣翻江倒海。這個突如其來的真相,太過沉重,太過震撼,幾乎要將她擊垮。
原來,她從未有過一個“父親”。她生命中第一個深愛她的男人,其實是一個為了保護她和母親而犧牲自己的女人。
原來,她母親的離開,不僅僅是因為懦弱和自私,更是因為恐懼和……無法承受的巨大壓力。
原來,那只被做成標本的蝴蝶,背后隱藏著如此沉重而悲傷的故事。
“那……那只蝴蝶……”劉薇顫抖著開口,“外婆留下的那個盒子里……除了紙條……還有什么?”
趙靜娟的身體猛地一震,抬起頭,眼神復雜地看著劉薇:“你……打開看過?”
劉薇點點頭。
趙靜娟深吸一口氣,聲音里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哀求:“薇薇,那里面……還有……陳墨最后寫給我的信。還有一樣……更重要的東西。求你……把它……還給我。”
“什么東西?”
“一枚戒指。”趙靜娟的聲音哽咽了,“一枚翡翠戒指。那是我們……定情信物。也是……陳墨留給你……唯一的念想。”
劉薇的心臟驟然收緊。她想起來了!外婆留下的那個紅布盒子里,除了蝴蝶標本和那張寫著“留個念想吧”的紙條,確實還有一樣東西——一枚通體碧綠,水頭極好,雕刻著精致纏枝蓮紋樣的翡翠戒指!
她一直以為那是外婆的陪嫁,或者是什么不值錢的舊物,隨手就扔進了首飾盒的最底層,幾乎從未再看過。
“那枚戒指……在我這里?!眲⑥逼D難地說道。
趙靜娟的眼中瞬間燃起一絲光亮,但隨即又黯淡下去?!拔抑馈抑浪鼞搶儆谀恪5恰鞭?,它對我……對我們……意義重大。求你……把它還給我。就當是……看在陳墨的份上。”
劉薇沉默了。她看著眼前這個淚流滿面,看起來脆弱而無助的女人。這個女人,拋棄了她,傷害了她,但也同樣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和失去。她身上,到底有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?她回來,僅僅是為了懺悔,為了彌補,還是……為了奪回那樣東西?
“為什么……為什么現(xiàn)在才想要回那枚戒指?”劉薇冷靜地問道,“你消失的這十年里,為什么不來找我?為什么不來取走它?”
趙靜娟的眼神閃爍著,避開了劉薇的目光。“我……我不敢。我怕……我怕你知道真相后,會更恨我。我……我一直在偷偷關注著你,看著你長大,看著你變得優(yōu)秀、獨立。我不敢靠近你,怕打擾你的生活。直到……直到我得了……癌癥?!?/p>
“什么?!”劉薇再次震驚。
“胃癌晚期?!壁w靜娟平靜地說出了這個殘酷的診斷,“醫(yī)生說……最多還有半年了。我才……我才鼓起勇氣回來。我想……在最后的時間里,見見你,跟你說清楚這一切。我想……贖罪?!?/p>
癌癥晚期?這個消息像一塊巨石,砸在了劉薇的心上。她看著眼前這個形容憔悴,眼神里帶著對死亡的坦然和對過去的悔恨的女人,突然覺得無比陌生,又……有了一絲憐憫。
這個女人,是她的母親。一個犯了錯,承受了痛苦,也即將走向生命終點的母親。
“那枚戒指……”劉薇看著趙靜娟蒼白的臉,心里做出了一個決定,“你走吧。等會兒,我會把戒指寄給你?!?/p>
趙靜娟愣住了,隨即眼中涌出難以置信的驚喜和感激?!稗鞭薄恪?/p>
“但是,”劉薇打斷她,眼神變得堅定,“我有條件。”
“什么條件?你說!只要我能做到!”趙靜娟急切地說。
“第一,”劉薇豎起一根手指,“把關于我……關于陳墨阿姨的所有真相,原原本本地告訴我。不要有任何隱瞞。”
“好!我告訴你!我全部告訴你!”趙靜娟連連點頭。
“第二,”劉薇豎起第二根手指,“不要再試圖介入我的生活。把戒指還給你,只是看在陳墨阿姨的份上,了結(jié)一段過去。從今往后,我們之間,兩不相欠?!?/p>
趙靜娟臉上的喜悅慢慢褪去,眼神里充滿了失落和痛苦?!稗鞭薄恪?/p>
“這是我的底線?!眲⑥钡恼Z氣不容置疑,“我不想再被過去的陰影打擾。我要過我自己的生活?!?/p>
趙靜娟看著劉薇決絕的眼神,最終還是無力地點了點頭?!昂谩掖饝?。只要你……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,我就……不會再打擾你?!?/p>
咖啡館里,陽光依舊溫暖,但兩個女人的心里,卻仿佛被一層寒冰覆蓋。一段被刻意隱瞞了二十多年的往事,即將揭開它神秘的面紗。而那只被封存在紅布盒子里的蝴蝶標本,也終于要展露出它背后,那段關于愛、犧牲、背叛與悔恨的,令人心碎的真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