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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

舊殤新禧 我們一起去看海 101652 字 2025-09-03 12:11:3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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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當(dāng)啷——”

又一聲輕響,是樓偃下意識后退時,腰間玉佩撞上了身旁的花梨木桌角。

滿室喜慶的紅,此刻落在他眼中,卻仿佛變成了三年前城外被血與火浸透的晚霞,帶著令人窒息的壓力,撲面而來。

他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,甚至連唇瓣都失了顏色。那雙總是蘊(yùn)藏著溫雅算計(jì)的眼眸,此刻只剩下劇烈的震蕩和難以置信的驚駭。他幾乎是憑借著多年在權(quán)力場上練就的本能,才勉強(qiáng)維持著站立,沒有失態(tài)地踉蹌后退。

“你……”一個字出口,聲音干澀沙啞得不像他自己。

眼前的女子,鳳冠霞帔,眉目如畫,較之三年前那個在風(fēng)沙中赤足起舞的舞姬,多了十分的尊貴與百分的凌厲。尤其是那雙眼睛,昔日燃燒著絕望與毒焰,如今卻沉靜得像深不見底的寒潭,只需一眼,就能將人的魂魄吸入那無盡的冰冷深淵。

她,云岫,那個他親手推出去、認(rèn)定必死無疑的舞姬,怎么會變成大淵尊貴無匹的永懿長公主?

“很意外?”云岫,或者說永懿長公主,緩緩放下?lián)嶂毯鄣氖?,廣袖垂落,重新遮住了那抹刺目的傷痕。她唇角那抹艷絕的笑意始終未散,帶著一絲玩味,細(xì)細(xì)品味著樓偃的震驚與失態(tài)。

“看來王爺用我換回的‘千金’,這三年過得并不舒心?”她微微偏頭,鳳冠上的珠翠流蘇輕輕晃動,折射著燭光,晃得樓偃眼暈,“怎地面色如此蒼白?莫非是這洞房花燭的紅燭,太過灼人了?”

她的每一個字都輕飄飄的,卻像淬了冰的針,精準(zhǔn)地扎進(jìn)樓偃最不設(shè)防的地方。

樓偃猛地吸了一口氣,胸腔劇烈起伏了幾下,強(qiáng)迫自己冷靜下來。他是樓國的王爺,是經(jīng)歷過血雨腥風(fēng)、朝堂傾軋的樓偃,絕不能在一個女人面前,尤其是她面前,徹底失了方寸。

他目光掃過地上那柄純金喜秤,再緩緩抬眸,眼底的驚駭被強(qiáng)行壓下,逐漸凝聚起慣有的冷沉與審視:“你究竟是誰?”

“我?”永懿長公主輕笑出聲,笑聲如銀鈴,在這過分安靜的新房里顯得格外清晰,也格外刺耳,“王爺是歡喜得糊涂了?我是大淵皇帝親封的永懿長公主,是你樓國以國禮聘娶的正妃,你的新婚妻子?!?/p>

她站起身,大紅的嫁衣逶迤在地,步步生蓮般走向他。濃郁的花香混合著她身上一種獨(dú)特的冷冽氣息,逼近樓偃。

“還是說,”她在離他僅一步之遙處站定,仰頭看著他,燭光在她眸中跳躍,卻無端端讓人生出寒意,“王爺更懷念三年前那個,可以被你隨手送人、命如草芥的舞姬?”

樓偃下頜線驟然繃緊。她的話語,她的姿態(tài),無一不在提醒著他三年前那個抉擇,那個他自以為無比正確、無比劃算的交易。

“那日……”他試圖說些什么,卻發(fā)現(xiàn)任何解釋在此刻都蒼白得可笑。難道要說為了保全更多人性命?為了王府千金的價值更大?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,在她腕間那道猙獰的疤痕面前,都成了最虛偽的諷刺。

“那日風(fēng)沙很大,沙礫很燙,”永懿長公主替他說了下去,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別人的故事,“我記得很清楚。就像我記得王爺當(dāng)時說的話,每一個字,都刻在這里?!?/p>

她抬手,輕輕點(diǎn)了點(diǎn)自己的心口。

“不過,都過去了?!彼鋈挥宙倘灰恍?,仿佛剛才那一刻的冰冷銳利只是幻覺,“如今你我兩國聯(lián)姻,結(jié)秦晉之好,乃是大事。王爺說,是嗎?”

她重新坐回床沿,姿態(tài)優(yōu)雅從容,仿佛剛才那個步步緊逼、字字誅心的人不是她。

“春宵苦短,王爺就打算一直站著?”她拍了拍身旁鋪著龍鳳喜被的床榻,眼神里帶著一種近乎挑釁的意味,“還是說,王爺怕了我這個‘別來無恙’的故人?”

樓偃站在原地,手在袖中悄然握緊。紅燭高燒,映照著他晦明莫測的臉。

這場他原本以為只是政治交易的婚姻,從掀開蓋頭的這一刻起,已經(jīng)徹底脫軌,變成了一場充滿未知與危險的博弈。

而他面對的,再也不是那個可以隨意拿捏的舞姬,而是一個攜著過往烈焰與今日權(quán)柄歸來,意圖難測的大淵長公主。

紅燭淚淌,一室寂靜里只剩下燭芯噼啪的微響,以及兩人之間無聲對峙的、幾乎凝成實(shí)質(zhì)的緊繃空氣。

永懿長公主——云岫那句帶著挑釁的“春宵苦短”和“怕了”還懸在半空,像是一根無形的絲線,纏繞在樓偃的脖頸上,不緊,卻足以讓他呼吸不暢。

怕?

樓偃眼底最后一絲波動被強(qiáng)行壓入深潭。他是樓國的偃王爺,權(quán)傾朝野,什么風(fēng)浪沒見過?豈會真的懼怕一個女子,即便是身份劇變的她。

懼意褪去,被算計(jì)和冷硬取代。他緩緩彎腰,拾起那柄落地的純金喜秤。動作不疾不徐,帶著一種刻意的優(yōu)雅,仿佛只是拾起一件不小心掉落的尋常物件。

他將喜秤輕輕放回一旁的托盤里,金屬與檀木托盤相觸,發(fā)出“咔”的一聲輕響,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
“怕?”他重復(fù)了一遍這個字,唇角重新勾起了那抹云岫熟悉的、溫雅卻疏離的弧度,只是這笑意比三年前更冷,更沉,“公主說笑了。能娶公主,是本王之幸,亦是兩國百姓之福?!?/p>

他踱步到桌邊,桌上合巹酒早已備好,兩只匏瓜剖成的酒杯系著紅繩,靜置于銀盤之中。他執(zhí)起酒壺,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杯中,香氣醇冽,卻沖不散這屋里詭異的氛圍。

“只是,”他背對著她,聲音平穩(wěn)無波,“本王確實(shí)好奇。三年時間,滄海桑田。不知公主是如何從一介……舞姬,成為大淵金枝玉葉的長公主?這其中機(jī)緣,想必精彩絕倫?!?/p>

他轉(zhuǎn)過身,將其中一杯酒遞向她。目光如炬,試圖從她臉上找出任何一絲破綻或情緒的裂隙。

云岫沒有接酒。

她只是看著他,看著他完美無缺的面具,看著他眼底深處那不容錯辨的探究與審視。她忽然覺得有些可笑。

“王爺是擔(dān)心本宮這公主身份有假?還是失望本宮未能如你所愿,枯骨早已掩于黃沙?”她語氣輕慢,帶著一絲嘲弄,“如何成的公主,那是本宮與父皇之間的事,與王爺何干?王爺只需記得,如今坐在你面前的是大淵的永懿長公主,是你名正言順娶回來的王妃,便夠了。”

她抬手,指尖掠過鳳冠上冰涼的珠翠,動作慵懶而倨傲:“至于其他,王爺不妨當(dāng)作一場夢。夢醒了,人總得往前看,不是嗎?就像王爺當(dāng)年,毫不猶豫地選擇了‘往前看’一樣。”

句句不離當(dāng)年,字字戳向舊疤。

樓偃遞出的酒杯懸在半空,遞不出,也收不回。他臉上的笑意終于維持不住,慢慢斂去。

他看著她此刻的模樣,尊貴,冰冷,帶著鋒利的棱角,與記憶中那個在樂聲中柔軟起舞、眼波流轉(zhuǎn)的女子截然不同。三年的時光,究竟發(fā)生了什么,能將一個人鍛造得如此徹底?

“往前看……”他低聲咀嚼著這三個字,手腕一轉(zhuǎn),將那杯無人接取的合巹酒仰頭飲盡。酒液辛辣,灼過喉嚨,卻壓不住心底翻涌的寒意。

“公主既如此說,那本王便不再多問?!彼麑⒖毡呕刈烂妫l(fā)出不輕不重的一聲,“夜已深,公主一路勞頓,早些安歇吧。”

他話雖如此,自己卻絲毫沒有要就寢的意思,反而轉(zhuǎn)身走向窗邊的紫檀木榻,徑自坐了下來,分明是要在此將就一夜,與她劃清界限。

云岫看著他一系列的動作,眸中的譏誚更深。

她并未出言阻止,也未有任何表示。只是自顧自地抬手,開始拆卸頭上繁復(fù)沉重的鳳冠。珠翠金釵一件件被取下,隨意丟在鋪著紅緞的梳妝臺上,發(fā)出叮咚脆響。

最后,如云青絲披散下來,垂落腰際,柔和了她側(cè)臉的凌厲線條,卻襯得那雙眼睛在燭光下愈發(fā)黑得驚人。

她站起身,走到床榻邊,目光掃過那鋪滿紅棗、花生、桂圓、蓮子的“早生貴子”寓意錦被,唇角扯出一個極淡的、沒有任何笑意的弧度。

然后,她伸出手,抓住鴛鴦戲水的錦被一角,猛地用力一扯!

“嘩啦——”

精致的干果蜜餞頓時滾落一地,蹦跳著四散開去,在寂靜的夜里發(fā)出突兀的亂響。

樓偃聞聲驟然抬頭。

只見云岫面無表情地將那床象征圓滿的錦被團(tuán)起,隨手扔到了腳踏上。然后,她拉過另一床略顯單薄的備用錦被,和衣而臥,背對著他,側(cè)躺在了光禿禿的床板上。

大紅的嫁衣在身下鋪開,像一朵盛開在荒蕪之上的彼岸花。

“本宮不喜這些瑣碎玩意兒,硌得慌。”她的聲音從床幔里傳來,冷淡至極,“王爺自便?!?/p>

說完,便再無動靜,仿佛真的準(zhǔn)備就這般入睡。

樓偃坐在榻上,看著滿地狼藉的“早生貴子”,看著那個背對著他、渾身寫滿抗拒與冰冷的背影,再看看這滿室刺目的紅……

他忽然覺得,這或許是他此生度過的最漫長,也最荒謬的一個夜晚。

紅燭依舊高燒,卻只照亮了一室無形的硝煙,和兩人之間那道深不見底、無法逾越的鴻溝。

裂錦之聲猶在耳,今夜,無人能眠。


更新時間:2025-09-03 12:11:38