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一夜,紅燭燃盡,曙光透過窗欞上貼著的精細(xì)窗花,將朦朧的光暈投進(jìn)新房。
樓偃和衣躺在紫檀木榻上,幾乎一夜未合眼。耳邊是內(nèi)殿床上傳來的極其平穩(wěn)清淺的呼吸聲,她似乎真的睡著了。這份置身風(fēng)暴中心的安然,比任何激烈的質(zhì)問更讓他感到一種深不可測的壓力。
滿地散落的干果仿佛還在無聲地嘲笑著昨夜那場荒誕的“洞房”。
天剛蒙蒙亮,門外便傳來了細(xì)微的腳步聲,侍女們恭敬的聲音響起:“王爺,王妃,時辰到了,可需奴婢們進(jìn)來伺候梳洗?”
按照禮制,新婚次日清晨,新人需一同入宮謝恩,并拜見宗親。
樓偃坐起身,揉了揉眉心,一夜未眠讓他眼底帶著些許血絲。他看向床的方向。
幾乎在侍女話音落下的同時,云岫便睜開了眼睛。那雙眸子里沒有絲毫剛醒的迷蒙,清明冷澈得驚人。她坐起身,青絲如瀑垂落,襯得臉色在晨光中有些過于白皙。
“進(jìn)來?!彼龘P(yáng)聲道,聲音平穩(wěn),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。
門被輕輕推開,一列手捧銅盆、巾帕、錦衣的侍女低眉順眼地魚貫而入。她們訓(xùn)練有素,即便看到滿地狼藉和明顯分榻而眠的兩位主子,也絲毫不敢露出異樣,只是手腳麻利地開始收拾,并伺候梳洗。
樓偃由著小廝伺候。他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云岫那邊。
她坐在梳妝臺前,任由侍女為她梳理長發(fā),描摹妝容。整個過程,她一言不發(fā),背脊挺得筆直,像一尊沒有溫度的白玉雕像。只有當(dāng)侍女拿起螺黛,欲為她畫眉時,她才淡淡開口:“不必。”
侍女的手頓在半空,有些無措。
“本宮不喜這些?!彼Z氣沒有波瀾,卻帶著一種天然的壓迫感。
最終,她只是挽了一個端莊卻略顯簡單的發(fā)髻,簪上幾支符合身份的玉簪,臉上未施粉黛,唯有唇上點(diǎn)了一抹極淡的口脂,提了些許氣色。與昨夜盛裝華服相比,此刻的她洗盡鉛華,卻更顯出一種冷冽疏離的氣質(zhì),那是一種久居人上、無需外物襯托的尊貴。
樓偃收回目光,心中那股怪異感愈發(fā)濃重。這絕非一個尋常舞姬能有的氣度,哪怕經(jīng)歷了三年的宮廷熏陶。
收拾妥當(dāng),兩人一前一后走出新房。門外候著的王府仆從和公主帶來的淵國侍從立刻跟上,涇渭分明地形成兩支隊伍。
馬車早已備好。前往王宮的路上,車內(nèi)一片死寂。兩人分坐兩側(cè),目光皆投向窗外,仿佛外面的街景比對方更有吸引力。
直至宮門在望,樓偃終于開口,聲音壓得極低,只有兩人能聽見:“今日面圣,關(guān)乎兩國顏面,望公主……”
“王爺放心,”云岫打斷他,依舊看著窗外,側(cè)臉線條優(yōu)美卻冰冷,“本宮知道該怎么做。不會讓王爺,和你的國,失了體面。”
她的承諾,聽起來卻像是一句冰冷的宣告。
踏入王宮,繁瑣的禮儀一項項進(jìn)行。拜見樓國國君,接受宗室覲見賀喜。云岫,永懿長公主,表現(xiàn)得無可挑剔。她舉止得體,談吐適宜,面對皇帝的關(guān)懷問候,回答得滴水不漏,唇邊甚至能噙著一抹恰到好處的、屬于新嫁娘的羞澀笑意。
若非樓偃親眼見過她昨夜和今晨的模樣,幾乎也要被她此刻完美無缺的表演所騙過。
她就像一個最精湛的傀儡師,操控著名為“永懿長公主”的提線木偶,演著一場盛大的戲。
只是在覲見間隙,一位年長的宗室王妃拉著她的手,慈愛地笑問:“公主遠(yuǎn)道而來,不知可習(xí)慣我們樓國的飲食氣候?若有任何不適,定要告訴偃兒,莫要委屈了自己?!?/p>
云岫微微頷首,笑容溫婉:“謝王嬸關(guān)懷,一切都好?!彼D了頓,像是忽然想起什么,眼波輕輕掃過身旁的樓偃,聲音依舊柔和,卻清晰地傳入周圍幾人耳中,“只是昨夜似乎未曾休息好,許是……認(rèn)床吧。”
她的語氣尋常得像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
樓偃端著茶杯的手卻幾不可查地一僵。他清晰地感受到幾道目光若有似無地落在他身上,帶著探究與了然。在新婚之夜“認(rèn)床”的新娘,足以讓這些深諳內(nèi)宅之事的貴婦們生出無數(shù)曖昧的猜測,而所有這些猜測的指向,無疑都是他這位新郎官未能盡到丈夫的“責(zé)任”。
他看向云岫,她卻已若無其事地轉(zhuǎn)回頭,與另一位王妃說起大淵的風(fēng)物,側(cè)臉恬靜美好。
樓偃垂下眼睫,掩去眸底翻涌的暗色。
她哪里是認(rèn)床。她分明是拿著一把看不見的軟刀子,在誰也不會察覺的地方,慢條斯理地割著他的體面。
晨光熹微中,宮宴上的喧鬧恭賀聲仿佛隔了一層紗。樓偃只覺得一股寒意,比昨夜新房里的死寂更甚,正順著脊椎悄然爬上。
這場婚姻,從開始就是一個巨大的旋渦。而他,已然身在其中。
從王宮回來,王府門前馬車一停穩(wěn),云岫甚至未等樓偃先行,便扶著侍女的手下了車輿。她裙裾微動,步履從容,徑直朝著王府內(nèi)走去,仿佛她才是此地的主人。
“公主?!睒琴仍谒砗箝_口,聲音不大,卻足以讓她停下腳步。
她緩緩回身,晨光勾勒出她清冷的輪廓:“王爺有何吩咐?”語氣疏離得像是在對待一個陌生的同僚。
“既已入府,按禮,今日需接見府中管事與內(nèi)院仆役,熟悉中饋事宜?!睒琴缺M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公事公辦。王府中饋向來由幾位老成的嬤嬤協(xié)同管理,他此言半是規(guī)矩,半是試探,想看看她對此的態(tài)度。
云岫聞言,唇角極淡地彎了一下,似是譏嘲,又似是全然不在意。 “王爺看著安排便是。”她目光掃過巍峨的王府門楣,以及門前垂手侍立、卻暗自偷眼打量新主母的仆從們,“本宮有些乏了,晚些時候再見不遲。”
說完,不再給樓偃任何說話的機(jī)會,轉(zhuǎn)身便入了府門。她帶來的淵國侍從立刻緊隨而上,訓(xùn)練有素地護(hù)衛(wèi)在她左右,將王府原本的仆從隱隱隔開。
樓偃站在原地,看著她離去的背影,那抹大紅嫁衣雖已換下,但一身湖藍(lán)色宮裝依舊顯得與這座他熟悉的王府格格不入。她帶來的不僅僅是她這個人,還有一種無形的、屬于大淵的森嚴(yán)氣度,正在悄無聲息地侵入他的地盤。
午后,王府花廳。
云岫并未如她所言“晚些時候”,反而準(zhǔn)時出現(xiàn)。她換了一身更為簡便卻依舊不失貴氣的常服,端坐于主位之上,手邊放著一盞剛沏好的香茗,熱氣裊裊。
廳下,黑壓壓站滿了王府的管事、嬤嬤及各院有頭有臉的仆役。眾人屏息凝神,偷偷覷著這位新王妃。關(guān)于她的來歷,府中早有各種隱秘的流言蜚語,昨日婚宴的異樣和今晨宮中的“認(rèn)床”之說,更添幾分詭譎色彩。
樓偃坐在她身側(cè)稍下的位置,面色平靜,心中卻繃著一根弦。
云岫并未多言,只淡淡說了句:“往后王府諸事,還需各位盡心?!甭曇舨桓?,卻自有一股威儀,讓人不敢怠慢。
然后,她便讓管家開始逐一回稟府中事務(wù),從田莊收成到府庫開支,從人員調(diào)配到日常用度。她聽得極為仔細(xì),偶爾會打斷,問上一兩個問題,每一個問題都精準(zhǔn)地切中要害,顯示出對庶務(wù)絕非一無所知,甚至可稱得上精通。
廳內(nèi)氣氛壓抑,只有管家略顯緊張的回話聲和她偶爾清冷的詢問。
就在這時,廳外傳來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。一名穿著淵國宮廷侍衛(wèi)服飾的男子未經(jīng)通傳,徑直走到廳門處,對著云岫單膝跪地,抱拳行禮,說的是字正腔圓的大淵官話:
“啟稟長公主,帝都八百里加急密函送至。”
這一舉動,讓滿廳的樓國仆役都愣住了。在樓國的王府,在王爺和王妃聽事之時,一個異國侍衛(wèi)竟如此直接地闖入呈報,堪稱無禮至極。
樓偃的眉頭瞬間蹙起。
云岫卻仿佛習(xí)以為常。她甚至沒有看樓偃一眼,只微微抬手。她身后侍立的一名淵國侍女立刻上前,從侍衛(wèi)手中接過一封漆印密封的信函,恭敬地呈給她。
云岫拆開信,垂眸快速瀏覽起來。她的神色沒有任何變化,但整個花廳的空氣卻仿佛因她閱讀信件的專注而徹底凝固了。所有王府仆役都大氣不敢出,下意識地看向主位上的樓偃。
樓偃放在膝上的手緩緩握緊。他感覺自己的權(quán)威,在這間屬于他的花廳里,正被一種無聲的方式挑戰(zhàn)著,侵蝕著。
片刻,云岫看完,指尖微微一搓,那信紙竟無火自燃,迅速化為一小簇灰燼,飄落在地毯上。她抬眸,看向下面噤若寒蟬的眾人,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(fā)生。
“繼續(xù)?!彼龑χ谴袅⒌墓芗业?,語氣沒有絲毫波瀾。
管家一個激靈,連忙繼續(xù)回稟,聲音卻帶上了不易察覺的顫抖。
接見終于在一片詭異的氣氛中結(jié)束。仆役們?nèi)缑纱笊?,躬身退下,腳步都比平時快了幾分。
花廳內(nèi)只剩下樓偃和云岫,以及她身后那幾個如同影子般的淵國侍從。
樓偃沒有看她處理密信后留下的那點(diǎn)灰燼,目光沉沉地落在她波瀾不驚的側(cè)臉上。 “公主的侍衛(wèi),似乎不太懂我樓國的規(guī)矩。”他聲音低沉,壓抑著怒意。
云岫這才緩緩轉(zhuǎn)過頭,看向他,眼神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疑惑:“規(guī)矩?王爺是指他未經(jīng)通傳?事關(guān)大淵軍務(wù)急報,延誤了,誰擔(dān)待得起?”她輕輕端起茶盞,抿了一口,動作優(yōu)雅,“還是說,王爺覺得本宮不該在此時此地處理母國事務(wù)?”
她放下茶盞,發(fā)出清脆的一聲響。 “王爺莫忘了,本宮首先是大淵的長公主,然后,才是你的王妃?!?/p>
她站起身,居高臨下地看著坐在那里的樓偃,唇邊那抹極淡的弧度冰冷如霜。 “這王府的規(guī)矩,看來本宮還需時日慢慢適應(yīng)。不過,本宮身邊的人,只遵大淵的規(guī)矩和本宮的命令?!?/p>
“王爺,”她微微傾身,聲音壓得極低,只有兩人能聽見,帶著一絲冰冷的警告,“最好也早些習(xí)慣?!?/p>
說完,她拂袖轉(zhuǎn)身,帶著她的侍從離去,留下樓偃一人坐在空曠的花廳里,面前地毯上那點(diǎn)信函的灰燼,像一枚黑色的烙印,烙在了他的眼底。
陽光透過雕花窗欞照進(jìn)來,明亮卻毫無溫度。樓偃緩緩靠向椅背,他終于清晰地意識到,他娶回來的,不是一個女人,而是一座移動的、屬于大淵的堡壘。
而這座堡壘的陰影,正以無可阻擋之勢,籠罩在他的王府之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