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懿長公主帶來的無形威壓，如同初冬的寒霜，悄無聲息地覆蓋了整個偃王府。接下來的幾日，府內(nèi)氣氛詭異而緊繃。仆從們行事愈發(fā)小心翼翼，說話都壓低了嗓門，生怕觸怒了哪位主子。王爺與王妃雖同住一個屋檐下，卻形同陌路，除了必要的共同場合維持著表面的相敬如賓，私下里毫無交集，甚至用餐都是各自在房中解決。
樓偃試圖重新掌控局面。他加強(qiáng)了書房區(qū)域的守衛(wèi)，明確吩咐任何淵國侍從未經(jīng)允許不得靠近。他也暗中加派了人手，監(jiān)視云岫帶來那些人的一舉一動。然而，回報(bào)總是千篇一律：長公主大多時間待在為她重新整理出的“驚鴻苑”內(nèi)，深居簡出，偶爾在花園散步，身邊永遠(yuǎn)跟著她那幾個沉默寡言、身手不凡的淵國侍女和侍衛(wèi)。他們幾乎不與王府仆役交流，自成一體，滴水不漏。
這日，樓偃正在書房與他的心腹幕僚，也是王府長史周先生議事。周先生年約四十，面白無須，眼神精明，跟隨樓偃多年，深得信任。
“王爺，公主帶來的那些人，口風(fēng)極緊，探聽不出什么。但昨日采買的下人回報(bào)，京城新開了幾家規(guī)模不小的商行，背后東家神秘，但伙計(jì)口音似是大淵北境一帶?！敝芟壬吐暤?，“而且，近日城內(nèi)似乎多了些生面孔的江湖人，雖未生事，但行跡隱約圍繞著王府周邊。”
樓偃指尖敲擊著桌面，面色沉凝：“她來者不善。大淵將她嫁過來，絕不僅僅是和親那么簡單?！?/p>
“王爺，是否要……”周先生做了個隱秘的手勢。
“不可妄動?！睒琴却驍嗨?，“她如今是名正言順的王妃，若無確鑿證據(jù)，動她便是授大淵以柄。眼下兩國形勢微妙，不宜主動挑起事端?！彼烈髌?，“繼續(xù)盯緊，尤其是她與外界聯(lián)絡(luò)的渠道，那只送信的鷂鷹，務(wù)必給本王截下來一次！”
“是?！?/p>
就在這時，書房外傳來通報(bào)聲：“王爺，側(cè)妃娘娘求見?！?/p>
樓偃眉頭幾不可查地一蹙。側(cè)妃柳氏，據(jù)說是他的表妹，性情嬌柔，三年前入府后也算安分，只是眼界心胸稍顯狹隘。這個時候她來……
“讓她進(jìn)來?！?/p>
門開了，一陣香風(fēng)先至。柳側(cè)妃穿著一身水粉色的襦裙，云鬢微亂，眼眶泛紅，一進(jìn)來便盈盈拜倒，未語先泣：“王爺……您可要為妾身做主??！”
樓偃耐著性子：“何事如此驚慌？”
柳側(cè)妃抽抽噎噎地道：“妾身今早去花園散心，恰逢……恰逢王妃姐姐也在。妾身依禮上前拜見，不過是想親近一二，誰知、誰知姐姐身邊那個兇神惡煞的侍女，竟一把推開妾身，說妾身沖撞了鳳駕……還出言羞辱妾身出身低微，不配與公主同行……”她越說越委屈，淚珠滾落，“王爺，妾身再是不濟(jì)，也是您明媒禮聘的側(cè)妃，她、她怎能如此作賤……”
樓偃聽著，心中煩躁更甚。他自然不信云岫會主動去尋一個側(cè)妃的麻煩，多半是柳氏自己湊上去想試探或擺架子，碰了釘子。但云岫手下的人如此強(qiáng)硬，絲毫不將王府舊人放在眼里，卻是事實(shí)。這無疑是在挑戰(zhàn)他作為王爺?shù)臋?quán)威。
“好了，”他打斷柳氏的哭訴，“王妃初來乍到，規(guī)矩不同，你既知身份，便該謹(jǐn)言慎行，避讓些便是。下去吧。”
柳氏沒想到樓偃如此輕描淡寫，愣了一下，還想再說什么，卻被樓偃冰冷的眼神懾住，只得悻悻然行禮退下，眼底卻滿是不甘與怨毒。
處理完這樁鬧劇，樓偃更覺心煩意亂。他屏退周先生，獨(dú)自在書房踱步。云岫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，激起的漣漪正一圈圈擴(kuò)散，攪動著他經(jīng)營多年的平靜府邸。他必須做點(diǎn)什么，不能坐以待斃。
傍晚，他罕見地主動前往驚鴻苑。
苑內(nèi)守衛(wèi)的淵國侍衛(wèi)見到他，并未阻攔，只沉默地行禮，眼神卻如鷹隼般警惕。
云岫正坐在院中的亭子里，對著一盤殘棋，指尖拈著一枚黑玉棋子，若有所思。夕陽余暉灑在她身上，鍍上一層暖色，卻化不開她眉宇間的清冷。見到樓偃，她并未起身，只抬眼淡淡一瞥：“王爺大駕光臨，有何貴干？”
樓偃在她對面坐下，目光掃過棋盤，棋局精妙，殺機(jī)四伏，一如執(zhí)棋之人。 “來看看公主可還習(xí)慣?！彼M量讓語氣平和，“若有任何需要，盡管吩咐下去?！?/p>
“勞王爺掛心，一切尚可?！痹漆堵湎乱蛔?，發(fā)出清脆的聲響，“只要無人無故前來打擾，便很好。”
樓偃被這話噎了一下，知她暗指柳側(cè)妃之事，便按下不提，轉(zhuǎn)而道：“三日后，宮中設(shè)宴為太后祝壽，京中勛貴皆會到場。你我將一同列席?！?/p>
“哦？”云岫終于抬起眼，正眼看他，“本宮知道了?！?/p>
“太后素喜音律，尤其愛聽琵琶?！睒琴葼钏茻o意地提起，目光緊鎖著云岫的反應(yīng)，“聽聞公主昔年……舞技超群，想必于音律亦是精通？不知可否在壽宴上……”
他的話未說完，但意思已然明了。昔日她以舞姬身份被獻(xiàn)，今日他竟暗示她在這等場合操琴娛賓？其心可誅。
云岫拈著棋子的手頓在半空。
亭內(nèi)的空氣瞬間降至冰點(diǎn)。她緩緩抬眸，看向樓偃，那雙深潭般的眸子里，終于不再是全然的平靜，而是掠過一絲極寒的銳芒，仿佛冰層乍裂，露出底下洶涌的暗流。
樓偃迎著她的目光，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幾分，他感覺自己終于觸到了她的逆鱗。
然而，預(yù)想中的怒斥并未到來。
云岫只是極輕極緩地，將那顆棋子按在了棋盤某處。然后，她唇角慢慢勾起，那笑容竟比方才的冷冽更讓樓偃覺得心驚。
“王爺真是……體貼入微。”她的聲音輕柔得像羽毛拂過，“連太后喜好都替本宮打聽得如此清楚?！?/p>
她站起身，走到亭邊，望著苑中開始凋零的花木，背對著樓偃。 “既然王爺開口，本宮若是不允，倒顯得不近人情了?！彼D了頓，聲音里帶上一種奇異的韻味，“只是，本宮的琵琶，并非凡音，只怕尋常人……消受不起?！?/p>
她轉(zhuǎn)過身，夕陽恰好落在她身后，逆光中，她的面容有些模糊，唯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。 “王爺，確定要本宮彈嗎？”
樓偃看著她，心中那股不安驟然擴(kuò)大。他忽然覺得自己或許走了一步錯棋。但話已出口，騎虎難下。 “太后壽辰，自是應(yīng)當(dāng)盡力博老人家歡心。”
“好?！痹漆洞饝?yīng)得干脆利落，甚至笑了笑，“那便如王爺所愿?！?/p>
她答應(yīng)得如此痛快，反而讓樓偃心中的疑慮達(dá)到了頂點(diǎn)。他還想再說什么，云岫卻已下了逐客令：“本宮要研習(xí)曲譜了，王爺請回吧。”
樓偃帶著滿腹的疑慮和不安離開了驚鴻苑。他隱約覺得，三日的太后壽宴，恐怕不會平靜了。
兩日后，深夜。
王府西北角，一處專門傳遞訊息的暗房。值夜的心腹侍衛(wèi)猛地睜開眼睛，悄無聲息地躍上房梁，屏息凝神。
不過半盞茶功夫，一道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黑影如鬼魅般掠入院中，手法極快地從檐下取下一只小巧的竹管，正欲離開。
“留下！”侍衛(wèi)低喝一聲，如蒼鷹搏兔般疾撲而下！
那黑影反應(yīng)極快，聞聲即退，反手間一點(diǎn)寒芒直刺侍衛(wèi)咽喉！身手狠辣，竟是搏命的招式！
侍衛(wèi)心中一驚，格擋閃避，與之瞬間過了數(shù)招。對方武功路數(shù)詭異刁鉆，全然不是中原一派，且力大無窮，幾次硬碰硬都震得他手臂發(fā)麻。他心中駭然，這絕非普通信使！
就在纏斗之際，又有兩道王府護(hù)衛(wèi)聞聲趕來助陣。三對一，那黑影漸處下風(fēng)，卻依舊死戰(zhàn)不退，試圖將竹管送出。
終于，一名護(hù)衛(wèi)尋得破綻，一刀劈在對方手腕上！黑影吃痛，竹管脫手飛出！
另一名護(hù)衛(wèi)眼疾手快，凌空抄?。?/p>
那黑影見狀，眼中閃過一抹決絕兇光，竟不顧自身安危，合身撲上欲搶奪！侍衛(wèi)豈能讓他得逞，合力將其死死按住，用牛筋繩捆了個結(jié)實(shí)，又卸了下巴防止其咬毒自盡。
“王爺！人贓并獲！”侍衛(wèi)氣喘吁吁地將竹管和被打暈的黑衣人帶到書房。
樓偃深夜被喚醒，面色陰沉地看著地上昏迷的黑衣人，又拿起那枚細(xì)小的竹管。竹管密封完好，用的是某種特殊的火漆。
“撬開他的嘴?！睒琴壤渎暤溃抗鈪s落在竹管上。他有預(yù)感，這里面一定有極其重要的東西。
周先生也被緊急召來，仔細(xì)檢查后，小心翼翼地用特制工具剔除了火漆。
竹管內(nèi)，是一卷薄如蟬翼的絹紙，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奇異符號，并非文字，更像是一種密碼。
“王爺，這……”周先生皺眉，“此種密文，前所未見?！?/p>
樓偃的心沉了下去。如此嚴(yán)密的傳遞方式，如此詭異的密碼，云岫到底在謀劃什么？
“能破譯嗎？”
“需要時間，且未必能成功?！敝芟壬嫔?。
“不惜一切代價(jià)，盡快！”樓偃下令，又看向地上那人，“還有他，給本王仔細(xì)審！撬開他的嘴，問出他的來歷，以及為誰傳遞消息！”
“是！”
侍衛(wèi)將人拖了下去。書房內(nèi)只剩下樓偃和周先生，對著那卷天書般的絹紙，心情沉重。
“王爺，截獲此訊，恐已打草驚蛇?！敝芟壬吐暤?。
樓偃目光幽深：“驚了蛇，才會露出破綻。明日壽宴，務(wù)必加倍小心。還有，”他頓了頓，“加派人手，盯死驚鴻苑的每一只飛鳥！本王倒要看看，她還有多少條通道！”
太后壽宴，如期而至。
皇宮內(nèi)燈火通明，絲竹悅耳，歌舞升平。勛貴重臣們攜家眷盛裝出席，觥籌交錯，言笑晏晏，一派祥和氣氛。
樓偃與云岫并肩坐在僅次于帝后的尊位。云岫今日穿著一身正紅色宮裝，金線繡著展翅鳳凰，雍容華貴，不可逼視。她臉上帶著得體而略顯淡漠的微笑，應(yīng)對著各方來的敬酒和問候，舉止無可挑剔。
樓偃卻心弦緊繃，目光不時掠過她平靜的側(cè)臉，又掃視著全場，不放過任何一絲異動。他袖中的手微微握緊，既期待又不安地等待著那個“節(jié)目”的到來。
終于，酒過三巡，司禮官高聲唱喏：“偃王妃永懿長公主，為太后娘娘獻(xiàn)曲祝壽——”
滿場目光瞬間聚焦于云岫身上。
她緩緩起身，對著太后和皇帝的方向微微頷首。兩名淵國侍女抬上一把造型古樸的紫檀木琵琶，琴身光滑，泛著幽冷的光澤。
云岫走到場中特意設(shè)好的席位，坐下，將琵琶置于膝上。她垂眸，指尖輕輕拂過琴弦，試了幾個音。清越冰冷的弦音響起，竟讓喧鬧的宴會場安靜了幾分。
所有知情或不知情的人，都等待著這位身份特殊的長公主，會獻(xiàn)上怎樣的樂曲。
樓偃屏住了呼吸。
只見云岫抬起眼，目光似是不經(jīng)意地掃過樓偃，那一眼，深不見底，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意味。
然后，她的指尖猛地一劃——
“錚——！”
一聲裂帛般的銳響，并非悅耳的音律，而像是一把冰冷的鐵器驟然刮過所有人的耳膜！帶著塞外的風(fēng)沙之氣，帶著金戈鐵馬的殺伐之音，驟然撕破了宴會場虛偽的祥和！
緊接著，急促而鏗鏘的樂聲如暴雨般傾瀉而下！那不是祝壽的歡愉之曲，而是一首眾人從未聽過的、充滿了壓迫感、詭譎莫測的琵琶調(diào)！旋律時而高亢、時而低沉，指尖在弦上飛速輪撥、掃拂，發(fā)出令人心悸的錚鳴，仿佛兩軍對壘前的戰(zhàn)鼓擂動，又似冤魂夜哭，帶著一種直刺靈魂的冰冷與悲愴！
這根本不是娛賓的音樂，這更像是一種……戰(zhàn)歌！或者說，是復(fù)仇的序曲！
滿場賓客皆被這突如其來的、充滿殺伐之氣的樂曲震住了，人人臉色發(fā)白，面面相覷，不知所措。太后臉上的笑容早已僵住，樓國君主微微蹙起了眉頭。
樓偃只覺得那每一個音符都像錘子砸在他的心上！他死死盯著場中那個仿佛與琵琶融為一體的女子，她微微閉著眼，神情專注而冰冷，指尖翻飛如電，整個人都籠罩在一股凌厲無比的氣場之中。
他忽然明白了她那句“并非凡音，只怕尋常人消受不起”是什么意思！
這琵琶聲，分明彈的就是三年前那場城破之殤！彈的就是他親手將她獻(xiàn)出的那一刻！每一個音節(jié)都在控訴，都在嘶吼！
就在樂曲進(jìn)行到最激烈、最令人窒息的高潮時，一名內(nèi)侍慌慌張張地小跑上帝臺，在皇帝耳邊急速低語了幾句。
皇帝的臉色驟然一變！目光猛地射向場中彈奏的云岫，又倏地轉(zhuǎn)向樓偃，眼神銳利如刀！
幾乎同時，樓偃的心腹侍衛(wèi)也趁著眾人被琵琶聲吸引，悄然來到他身后，用極低的聲音急促道：“王爺！不好了！昨夜抓獲的那個信使……在嚴(yán)密看守下，中毒暴斃了！看守他的兩名兄弟也……昏迷不醒！”
樓偃腦中“嗡”的一聲！
中毒暴斃？嚴(yán)密看守下？
他猛地看向云岫，她恰在此刻撥出最后一個撕裂長音般的音符！
“鏘——！”
余音震顫，不絕于耳。
整個宴會場死寂一片，落針可聞。
云岫緩緩放下琵琶，站起身，對著帝后方向微微一禮，聲音平靜無波：“獻(xiàn)丑了。”
然后，她抬起眼，迎上樓偃震驚而憤怒的目光，唇角緩緩勾起一抹極淡、卻冰冷刺骨的笑意。
那笑意仿佛在說：游戲，開始了。
壽宴的喜慶氣氛蕩然無存，只剩下詭異的寂靜和暗流洶涌的恐慌。樓偃知道，他截獲密信、審訊信使的行動，早已在她的算計(jì)之中。甚至那信使的死，那兩名昏迷的守衛(wèi)，都可能只是她反擊的開始！
而下一刻，皇帝冰冷的聲音響徹大殿，矛頭直指而來：
“樓偃！這究竟是怎么回事？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