國金商場的頂樓咖啡館,冷氣開得有點足。
李陽端著咖啡杯,指尖的溫度透過溫熱的瓷壁,卻暖不了心里那點兒涼意。
他扯出一個公式化的微笑,看著對面那位妝容精致到頭發(fā)絲的女士。
“所以,李先生?!?/p>
女士優(yōu)雅地用小勺攪動著杯里的拿鐵,指甲上貼著閃亮的水鉆。
“聽介紹人說,你在一家不錯的公司……做職員?”
她的尾音微微上揚,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探究。
眼神卻在他手腕上那塊看似低調的百達翡麗上停留了零點五秒。
李陽心里嘆了口氣。
又來了。
熟悉的配方,熟悉的味道。
“嗯,普通職員?!?他點點頭,語氣平淡。
“哦……” 女士抿了口咖啡,唇上鮮艷的口紅在白瓷杯沿留下一個淺淺的印記。
“那挺好的,年輕人嘛,有份穩(wěn)定的工作很重要?!?/p>
她嘴上說著“年輕人”,可李陽那張臉,就算保養(yǎng)得再好。
也明明白白地刻著四十五歲的風霜。
這話聽著,怎么就那么刺撓呢。
“那你平時有什么業(yè)余愛好嗎?”
女士換了個話題,身體微微前傾,擺出一個充滿親和力的姿態(tài)。
“比如……高爾夫?或者馬術?”
李陽眼皮跳了一下。
得。
這是開始盤家底了。
“談不上什么高級愛好?!?/p>
他靠向椅背,拉開一點距離,“就喜歡看看電影,在家待著,偶爾散散步。”
全是實話。
就是這個“家”,有點大。
這個“散步”,范圍可能覆蓋了從一樓客廳到五樓天臺花園。
女士臉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,但很快又恢復了完美弧度。
“真接地氣?!?她干巴巴地夸了一句,眼神里那點興致,肉眼可見地消散了。
“那……對于職業(yè)規(guī)劃呢?李先生有想過嗎?”
“畢竟,男人還是要以事業(yè)為重心的,你說對吧?”
“這樣才能給未來的家庭,提供一個堅實的物質保障?!?/p>
李陽徹底沒耐心了。
翻譯一下不就是:你現(xiàn)在工資多少?以后能升職加薪嗎?買得起學區(qū)房嗎?
養(yǎng)得起我和娃嗎?
他真的累了。
二十年前,他從另一個世界莫名其妙地來到這里,兜里比臉還干凈。
憑著腦子里領先二十年的信息差,他一頭扎進資本市場。
從倒騰幾支注定要一飛沖天的股票開始,到后來精準踩中每一個風口。
移動支付還沒普及,他投了。
共享經(jīng)濟初見苗頭,他投了。
電商平臺野蠻生長,他投了。
如今,什么“千團”、“桃飽”,這些巨無霸企業(yè)的背后,都有他這個隱形大股東的身影。
更別提京、滬、深三地核心商圈那上百套只收租不外售的房產(chǎn)。
至于銀行賬戶里那串零,他自己有時候都懶得數(shù)。
錢,多到成了一個符號,一個數(shù)字。
他成了財富金字塔尖尖上的人。
可那又怎么樣呢?
夜深人靜的時候,他躺在八百平米大別墅的主臥里,天花板上璀璨的水晶燈。
照亮的只有他一個人。
偌大的房子,除了定時來打掃的阿姨和待命的司機廚師,連個能陪他吵架的人都沒有。
那種深入骨髓的孤獨,比創(chuàng)業(yè)初期的任何艱難困苦,都更讓他窒息。
他想有個家。
一個有溫度的,有煙火氣的,會有人等他回家的家。
所以,他開始嘗試相親。
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,也為了能找到一個不看重他錢財?shù)呐恕?/p>
他給自己捏造了一個最普通不過的身份。
“李陽,男,45歲,公司職員,月入一萬五,有房貸,尋覓真愛?!?/p>
結果呢?
現(xiàn)實狠狠給了他幾個大嘴巴子。
有的姑娘一聽他有房貸,聊了三句就說“媽媽喊我回家吃飯了”。
有的倒是很坦誠,直接問他。
“大叔,你這個年紀才月入一萬五,是不是有點……不太上進啊?”
還有的,就像眼前這位。
打著尋找真愛的旗號,字字句句不離“優(yōu)質資產(chǎn)”和“物質保障”。
他甚至覺得,自己要是現(xiàn)在掏出名下幾家公司的股權證明,對方能當場喊他“爸爸”。
真沒勁。
李陽端起咖啡,一口飲盡。
“不好意思,王小姐?!?/p>
他站起身,整理了一下西裝下擺,“我突然想起來公司還有點急事,今天就先到這里吧?!?/p>
“?。颗?,好……” 王小姐顯然也覺得這場對話味同嚼蠟,站起來的動作都透著一股解脫。
她客氣地伸出手:“那……我們下次再約?”
李陽只是對她點了點頭,并沒有去握那只涂著精致甲油的手。
“后會無期?!?/p>
他在心里默默補上這四個字,轉身走向出口。
這場由某個高端婚介所組織的相親局,號稱匯集了全城最頂尖的單身男女,是他最后的嘗試。
現(xiàn)在看來,不過是個包裝得更華麗的菜市場。
每個人都把自己明碼標價,等著被挑選,或者去挑選別人。
太無聊了。
他決定了,卸載所有相親軟件,以后再也不搞這些名堂了。
一個人過,也挺好。
起碼清凈。
李陽邁開長腿,正準備徹底離開這個讓他失望的地方。
突然。
一道身影從斜刺里沖了出來,帶著一股不容拒絕的氣勢。
百褶短裙,黑色小皮靴,青春逼人。
可李陽看清那張臉的瞬間,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疙瘩。
怎么又是她?
這個女的,簡直是陰魂不散!
他記得清清楚楚。
上上次,他在另一家咖啡館相親,這女孩就坐在鄰桌。
一雙大眼睛滴溜溜地盯著他看,看得他對面的女士都渾身不自在了。
上次,他在書店假裝偶遇一個自稱喜歡文學的女青年,結果這女孩又冒了出來。
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,在他身邊“不小心”滑倒,直挺挺地就想往他懷里栽。
要不是他反應快,一個閃身,對方就得結結實實地親吻大地。
還有一次更離譜。
他和一個健身教練在公園見面,這女孩直接跑過來,說他是她走失多年的二舅。
……
他二舅都六十多了好嗎!
李陽現(xiàn)在看見這張臉,就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。
這女的,絕對是個狠人。
不,是個“女色狼”!
還是個腦回路不怎么正常的女色狼。
他下意識地一個側身,腳底抹油,想從旁邊繞過去。
惹不起,他躲得起。
然而,對方的預判比他更精準。
女孩小皮靴在光潔的地板上“嗒”地一聲,一個靈巧的橫移,穩(wěn)穩(wěn)地擋住了他的去路。
那雙又大又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,里面沒有了前幾次的戲謔。
反而透著一股前所未有的嚴肅。
“讓開。” 李陽的聲音冷了下來,耐心宣告售罄。
他今天心情本來就不好,實在沒工夫跟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糾纏。
女孩沒說話,只是搖了搖頭。
她看起來,頂多二十出頭。
“我再說一遍,讓開?!?李陽加重了語氣,眼神里已經(jīng)帶上了警告。
他一米八幾的個子,常年健身,氣場全開的時候,壓迫感還是很足的。
尋常人被他這么盯著,早就慫了。
可眼前的女孩,非但沒退縮,反而往前又湊近了一步。
兩人之間的距離,瞬間縮短到危險的程度。
李陽甚至能聞到她身上傳來的一股淡淡的……奶糖味?
“李陽。”
女孩開口了,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喊他。
聲音清脆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認真。
“我們不熟。” 李陽皺著眉,往后退了半步,保持安全距離。
“馬上就熟了。” 女孩說。
李陽被她這神神叨叨的勁兒給氣笑了。
“我說,你是不是有什么毛???”
“有病就趕緊去治,別在這兒耽誤別人時間?!?/p>
“我沒病?!?女孩的表情依舊嚴肅,她看著李陽,一字一頓,擲地有聲。
“有病的是你?!?/p>
李陽:“?”
他懷疑自己聽錯了。
這女的,腦子被門夾了?
“不,說錯了?!?/p>
女孩又搖了搖頭,深吸一口氣,眼神里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,像是下了某種巨大的決心。
“你不是有病?!?/p>
“你是有喜了?!?/p>
空氣,在這一刻凝固了。
李陽臉上的表情,從不耐煩,到錯愕,再到荒謬,最后定格成一種看神經(jīng)病般的古怪。
他掏了掏耳朵,確定自己沒出現(xiàn)幻聽。
“你……說什么?”
女孩迎著他不可思議的目光,非但沒有退縮,反而挺直了腰板,聲音不大。
卻清晰地傳進了李陽的耳朵里,也傳進了周圍一些豎起耳朵看熱鬧的人的耳朵里。
“我說,”
“李陽先生,”
“恭喜你?!?/p>
“你要當爸爸了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