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樹生起了個大早,洗了頭發(fā),刮了胡子,把那多年前的西裝又穿上了!他太需要一份正式的工作了。對,樹生認為他就應該在國家的企業(yè)上班。到了市植物園才知面試比樹生想象中簡單得多。
"周教授推薦的人,肯定錯不了。"人事科的馬主任推了推眼鏡,草草翻了下他的簡歷,"溫室組缺人,明天能上班嗎?"
樹生攥緊了膝蓋上的布料,西褲是幾年前買的,褲腿稍稍短了一截。"能,當然能。"他聽見自己說。
"工資兩千八,包午飯,三個月試用期。"馬主任合上文件夾,"做六休一,節(jié)假日輪值。"
樹生在心里飛快計算:比現(xiàn)在少六百,但不用再打那些昧良心的推銷電話,而且還有一個休息日可以看看書學習學習。他便點點頭:"我做。"
走出行政樓,五月的陽光曬得他頭皮發(fā)燙。植物園里游客三三兩兩,孩子們追著泡泡機跑過草坪。樹生不自覺地走向溫室區(qū),隔著玻璃看見里面郁郁蔥蔥的熱帶植物。
"喂!那個誰!"一個粗嗓門打斷了他的遐想。穿藍色工裝的老頭從溫室側門探出頭,"是新來的?得到肯定答復侯后便說到過來搭把手!"
樹生小跑過去,撲面而來是潮濕悶熱的空氣。老頭塞給他一把修枝剪:"我叫老陳,管這個棚二十年了。你去把后面那排龜背竹的老葉修了,注意別傷著新芽。"
修枝剪握在手里沉甸甸的。樹生走向那排足有兩米高的龜背竹,葉片比他臉還大。他輕輕托起一片老葉,找到莖節(jié)處,利落一剪。淡綠色的汁液滲出來,帶著青草香氣。
這才是他該做的事。樹生鼻子發(fā)酸,想起大學實習時在秦嶺采集標本的日子。
午飯時,樹生見到了溫室組其他四個人:除了老陳,還有負責蘭花區(qū)的劉姐,管多肉的小王,和整天玩手機的實習生小林。他們圍坐在工具間的小桌前,各自捧著飯盒。
"聽說你是正經(jīng)大學生?"劉姐夾了塊紅燒肉給他,"咋想不開來這兒?"
樹生盯著米飯上的肉塊:"學這個的...喜歡植物。"
小王噗嗤笑了:"喜歡能當飯吃???我表哥學計算機的,現(xiàn)在年薪三十萬!"他晃了晃手機,"看看人家朋友圈,馬爾代夫度假呢!"
"吃飯都堵不住你的嘴。"老陳瞪了小王一眼,轉向樹生,"別理他。在這干活就一條:聽領導的,別整那些沒用的。"
下午搬運肥料時,樹生發(fā)現(xiàn)幾株鐵線蕨的栽培基質明顯過堿,葉片已經(jīng)開始發(fā)黃。他鼓起勇氣去找老陳:"陳師傅,那幾株鐵線蕨得換基質,pH值太高了。"
老陳頭也不抬:"園里采購啥就用啥,哪那么多講究。"
"可是..."
"小張啊,"老陳直起腰,拍了拍手上的土,"你那些書本知識在這兒不好使。知道一袋專用基質多少錢嗎?"
樹生張了張嘴,最終沒再說話。下班前他偷偷用試紙測了水質,把結果記在小本子上。
這樣的日子持續(xù)了兩周。樹生漸漸熟悉了每個溫室的植物,能叫出上百種拉丁學名。但他發(fā)現(xiàn)實際工作與想象相差甚遠:大部分時間在搬運、清掃、澆水,真正的植物養(yǎng)護反而草草了事。
第三周的周一,行政科的楊主任突然來視察。這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,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咔咔響。
"這株蝴蝶蘭怎么要死了?"她尖利的指甲戳向一盆葉片發(fā)黃的蘭花。劉姐趕緊解釋是正常休眠期,楊主任卻不耐煩地擺手:"趕緊處理掉,擺著多難看!下周副市長要來參觀。"
樹生忍不住插話:"這株是珍稀品種,休眠期過后就能復花..."
楊主任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來:"你誰???"
老陳一把拉過樹生:"新來的,不懂規(guī)矩。"樹生在老陳身后臉漲的通紅。這讓他想起推銷種子農(nóng)藥被一群人攆走是的畫面。
那天晚上,樹生蹲在出租屋的陽臺上,給一株從植物園垃圾桶撿回來的蝴蝶蘭換盆。手機震動,是母親發(fā)來的消息:"生啊,新工作咋樣?領導器重你不?"好好干,在大單位勤快一點領導就會喜歡你的。你就有機會了。
樹生看著手上沾的泥,回復道:"我在這挺好的,領導...挺重視我的。"發(fā)完這條,他把手機扔到床上,用胳膊擦了擦眼睛。
周末值班時,樹生遇見了來取資料的周教授。老人看見他很高興:"小張,適應得怎么樣?"
溫室里彌漫著水霧,樹生猶豫了一下:"都挺好的...就是有些栽培方法可以改進..."
周教授了然地拍拍他的肩:"慢慢來。對了,"他從公文包里掏出一本書,"新出的《中國瀕危植物圖鑒》,送你。"
書很重,封面是暗紅色的。樹生翻開扉頁,看見周教授蒼勁的題字:"致張樹生同學:不忘初心。"
他的手指撫過那些燙金的字,突然想起畢業(yè)典禮上系主任說的話。那天陽光也是這樣透過玻璃照進來,在他鞋尖投下一小塊光斑。
"謝謝您。"樹生把書緊緊抱在胸前,水霧中他看不清周教授的表情,只聽見老人說:"下個月園里要申報新課題,你可以準備點材料。"
楊主任知道這事是在兩周后的例會上。當周教授提到"小張有些想法"時,樹生看見她精心修飾的眉毛挑了起來。
"臨時工不能參與科研項目,這是規(guī)定。"她涂著唇膏的嘴一張一合,"況且溫室組缺人手,抽調(diào)不了。"
會議結束后,老陳把樹生叫到工具間:"你小子野心不小啊。"他點燃一支煙,"我勸你安分點,別得罪楊主任。她姐夫是林業(yè)局的。"
樹生盯著地上爬過的螞蟻:"我只是想...做點有用的事。"
"有用?"老陳吐出一個煙圈,"在這地方,聽話最有用。"
那天晚上,樹生熬夜寫了一份溫室改良方案。清晨的陽光照進窗戶時,他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趴在桌上睡著了,胳膊底下壓著密密麻麻的手稿。
他一到了學校把方案悄悄塞進周教授的辦公室門縫,然后像往常一樣去溫室上班。龜背竹的新芽已經(jīng)展開,像一只只小手伸向招手。樹生感到自己肯定能搭上周教授這座大船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