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直門外的雨聲在寅時漸歇,李冰兒天未亮便起身。
青竹紋的裙角掃過案幾,她將那封北境急報又看了三遍——"雁門關(guān)段城墻因連月暴雨坍塌十三處,若十日內(nèi)不修,恐誤秋防"。
工部值房的銅漏剛滴完第七刻,張侍郎的貼身隨從便撞開了門:"李主事,張大人令各房速到議事廳!
邊境城墻的事,刻不容緩!"
議事廳里早聚了七八個工部屬官,張侍郎正捏著茶盞來回踱步,靛青官服上的鷺鷥補子被燭火映得忽明忽暗。
見李冰兒進來,他眼皮一抬:"李主事來得倒巧,我正說要等你。
北境的事,你既是工部最年輕的主事,總該說兩句。"
底下有人低笑。
李冰兒垂眸掃過眾人——屯田司的周主事摸著胡子裝睡,虞衡司的錢典史正用指甲刮著案幾,連平日最勤快的營造司書吏都縮在角落。
她心里透亮:張侍郎昨日在王昭然面前吃了癟,今日故意拿這燙手山芋砸她。
"諸位都是老手,先說說吧。"張侍郎端起茶盞,眼尾卻瞥向李冰兒,"修城墻要磚石木料,要民夫工匠,可北境剛遭澇災(zāi),木料得從南邊調(diào),民夫恐難征調(diào)......"
周主事打了個哈欠:"依我看,先從京城調(diào)三千兵丁充役,再讓山西布政司撥十萬兩銀子買磚。
就是工期......怕是得拖到中秋。"
"三千兵???"錢典史嗤笑,"北境駐軍本就吃緊,調(diào)走兵丁,萬一有馬匪滋擾誰來管?
銀子更別想,山西今年夏糧絕收,藩庫早空了。"
眾人你一言我一語,不是說材料難湊,就是嫌工期太長。
張侍郎的茶盞重重磕在案上:"都成了算盤珠子?
撥一撥動一動!
李主事,你倒是說說?"
陳文書正往李冰兒手邊送茶,手指在桌下輕輕掐了她手背。
李冰兒垂眸,見他用茶盞壓著半張紙條——"張侍郎昨日收了木商的禮,要你用南木。
若按舊例用本地紅砂巖,他的好處就沒了"。
她指尖在案上敲了三下,陳文書迅速將茶盞移開。
李冰兒抬眼時,眼底已漫上清冽的光:"諸位可記得二十年前,代州知州陸平修雁門關(guān)的舊案?"
眾人一怔。
張侍郎的茶盞懸在半空:"二十年前的舊案?
早該進庫房了。"
"那年也是暴雨塌墻,陸知州用的是本地紅砂巖。"李冰兒起身,走到墻邊掛著的北境地圖前,指尖點在雁門關(guān)西側(cè),"此處山脈產(chǎn)紅砂巖,硬度不比青磚差,開采運輸都省三日路程。
再用分層夯土法——底層用砂石混石灰,中層加竹筋,頂層覆紅砂巖。"
"竹筋?"錢典史皺眉,"那東西遇水易腐。"
"竹筋要選三年生的苦竹,用火烤過,再泡桐油。"李冰兒從袖中抽出一本舊檔,封皮已泛著包漿的暗黃,"這是陸知州當(dāng)年的修城筆記,我上月整理庫房時見過。
筆記里還記著,用此法比青磚省三成工料,工期能縮短至七日。"
張侍郎的臉沉了下來:"你倒記得清楚。"
"過目不忘罷了。"李冰兒聲音清淡,指尖卻悄悄按住太陽穴——昨夜翻查庫房時,她在積灰的木架上翻出三十余本舊檔,強記時已犯了偏頭痛,此刻額角突突地跳。
陳文書忙遞來個錦帕包著的藥丸子,李冰兒不動聲色地含進嘴里。
那是林嬤嬤用野菊和蟬蛻熬的,能壓頭痛。
"那民夫呢?"周主事終于開口,"北境剛澇,百姓連飯都吃不上,誰肯來做工?"
"以工代賑。"李冰兒轉(zhuǎn)身,目光掃過眾人,"撥官糧做工錢,每人每日兩升米。
百姓為活命,自會搶著來。
再從軍中調(diào)兩百匠作營的老兵監(jiān)工,既不影響防務(wù),又能保證質(zhì)量。"
議事廳里靜得能聽見燭芯爆裂的輕響。
張侍郎捏著那本舊檔的手青筋凸起——他昨日確實收了南木商的三千兩銀票,若真用紅砂巖,這銀子怕是要退回去。
可舊檔里的數(shù)據(jù)明明白白:紅砂巖的抗壓測試、竹筋的處理流程、以工代賑的糧耗計算,連雨天施工的注意事項都寫得清清楚楚。
"好。"他突然將舊檔拍在案上,"就按李主事的法子。
我這就寫折子呈給尚書大人。"
散會時已近正午。
陳文書跟著李冰兒回值房,壓低聲音:"張侍郎方才臉色比鍋底還黑,您可當(dāng)心......"
"他若真敢使絆子,這方案里的每一條都能堵他的嘴。"李冰兒翻開案頭的《營造法式》,書頁間飄出張侍郎昨日收禮的賬冊——那是林嬤嬤托宮中舊識弄到的,"再說了,王侍郎昨夜約我去竹雨軒,怕也是為這事。"
陳文書眼睛一亮:"王大人向來最重實務(wù),您這方案他準(zhǔn)得夸!"
果然,三日后工部尚書的批文便下了,朱筆圈著"可行"二字,還額外加了句"李主事實心任事,著記功一次"。
值房外的廊下,原本見了李冰兒就繞道走的書吏們開始點頭問好,連周主事都差人送了罐新茶。
張侍郎再見到她時,只淡淡說了句"李主事好記性",便匆匆別過。
入暮時,李冰兒整理完城墻修復(fù)的調(diào)令,案頭忽然多了封貼著杏黃封條的文書。
她拆開一看,是禮部轉(zhuǎn)來的科舉奏報——今科鄉(xiāng)試,江南道有七名女子通過縣試,卻被府試考官以"女子不宜登科"為由駁回。
燭火在她眼底跳動。
李冰兒將那文書收進檀木匣,指尖撫過匣上的銅鎖。
窗外的蟬鳴漸起,像極了那年她在破廟里讀書時,檐角銅鈴被風(fēng)吹動的聲響。
"林嬤嬤,"她喚了聲,"明日幫我查查江南道的主考官是誰。"
晚風(fēng)掀起半幅窗紗,將案頭的《大周禮制》吹得嘩嘩作響,其中一頁恰好停在"科舉取士,不分男女"的律條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