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芷的高燒反復了三天。
蕭垣將客棧最好的房間讓給她，自己則日夜守在門外。莫言幾次勸他離開，都被他一個眼神瞪了回去。
"主子，您已經三天沒合眼了。"第四天清晨，莫言端著食盒，憂心忡忡地說，"萬一朝中有變..."
"閉嘴。"蕭垣揉了揉太陽穴，"疫情如何？"
"死了十七個，但新增病例減少了。那女子的藥...確實有效。"
蕭垣望向緊閉的房門。三天來，他命人嚴格按沈芷昏迷前交代的劑量使用那種綠色藥液，效果出奇地好。若非親眼所見，他絕不會相信發(fā)霉的饅頭能治病。
"她今天情況如何？"
"熱退了，但還在昏睡。"
蕭垣接過食盒："你去忙吧，這里有我。"
推門進屋，晨光透過窗紗灑在床榻上。沈芷安靜地躺著，蒼白的面容在光線中幾乎透明。蕭垣不自覺地放輕腳步，將食盒放在桌上。
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，熱度確實退了。正要收回手，卻對上一雙清亮的眼睛。
"你..."沈芷的聲音虛弱但清醒，"一直在這里？"
蕭垣收回手，故作平靜："怕你死了，沒人治瘟疫。"
沈芷輕輕笑了，干裂的嘴唇滲出一絲血跡："口是心非。"
蕭垣倒了杯溫水遞給她："能坐起來嗎？"
沈芷試了試，手臂一軟又跌回枕上。蕭垣猶豫片刻，伸手托住她的后背，輕輕將她扶起。隔著單薄的衣衫，他能感覺到她凸出的脊椎骨，像一串小小的珠子。
"謝謝。"沈芷小口啜飲著，喉結輕輕滾動。
蕭垣別過臉去："不必。你救了我...的子民，我理應照顧你。"
"你的子民？"沈芷挑眉，"我還以為你只是個商人呢，二皇子殿下。"
蕭垣一滯，隨即失笑："病成這樣還伶牙俐齒。"
沈芷將空杯還給他，突然正色道："疫情怎么樣了？"
"按你的方法控制住了。死了十七人，新增病例減少。"
"十七人..."沈芷閉上眼，長睫毛在臉上投下兩道陰影，"還是太多了。"
蕭垣不知如何接話。在他的記憶中，一場瘟疫死上百人都算輕的。這女子竟為十七條人命黯然神傷...
"你用的藥，"他轉移話題，"那種綠色藥液，叫什么？"
"青霉素。"沈芷睜開眼，"一種...霉菌提取物。"
"我從沒聽說過這種療法。"
"因為..."沈芷斟酌著詞句，"它很罕見。制作過程復雜，保存條件苛刻。"
蕭垣點點頭，沒有追問。他打開食盒，端出一碗熬得濃稠的小米粥："吃點東西。"
沈芷接過碗，手指不小心碰到他的。兩人同時一顫，沈芷差點打翻粥碗。
"小心。"蕭垣穩(wěn)住她的手，觸感冰涼。
沈芷迅速抽回手，自己捧著碗喝起來。蕭垣注意到她的手指修長白皙，指甲修剪得整齊干凈，不像普通村姑那樣粗糙。這雙手既能精準配制火藥，又能溫柔地替孩童包扎傷口...
"你盯著我看什么？"沈芷突然問。
蕭垣收回目光："我在想，你到底是什么人。"
"一個大夫。"
"不止如此。"蕭垣直視她的眼睛，"你知道青霉素的精確劑量，會說奇怪的詞語，懂得遠超這個時代的醫(yī)術...沈芷，或者不管你叫什么名字，你到底從哪來？"
沈芷放下空碗，沉默良久。陽光在她臉上移動，照亮那顆小小的淚痣。
"如果我告訴你真相，你會把我當妖女燒死嗎？"她半開玩笑地說。
蕭垣搖頭："我見過真正的妖魔。他們穿著人皮，卻比野獸更兇殘。"他頓了頓，"而你...救了半個鎮(zhèn)子的人。"
沈芷似乎被他的誠懇打動，猶豫了一下："我...來自很遠的地方。那里的醫(yī)術比這里發(fā)達得多。我學的是...化學和醫(yī)學。"
"西域？"
"比那更遠。"沈芷苦笑，"遠到...我可能永遠回不去了。"
蕭垣心頭一動。莫非是海外仙山？或是...他不敢想下去。前朝典籍中記載過"異星來客"的傳說，但從未有人當真。
"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？"他問。
沈芷看向窗外："也許是因為...你也守著秘密。"她轉回來，目光灼灼，"你認識'沈芷'，對不對？那個真正的沈芷。"
蕭垣呼吸一滯。她竟猜到了這一步。
"我看到你畫的那幅畫像。"沈芷輕聲說，"在客棧的行李里。她和我長得一模一樣，只是更...溫順。"
蕭垣握緊拳頭。那幅畫是他重生后憑記憶畫的，一直隨身攜帶。
"她是我...一個故人。"他艱難地說。
"她死了？"
"...是。"
沈芷若有所思："所以你看到我時那么震驚。一個死而復生的故人，卻完全變了性格。"
蕭垣默認了。某種程度上，這解釋確實成立。
"我不是她。"沈芷突然說，"不管你和她有什么過往，那都與我無關。"
蕭垣胸口一陣刺痛。是啊，這個靈魂不是他的沈芷。他的沈芷已經死了，死在那個火光沖天的夜晚...
"我知道。"他站起身，"你休息吧。我去看看疫情。"
走到門口時，沈芷叫住他："等等...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。"
蕭垣猶豫了一下："蕭垣。"
"蕭公子。"沈芷點頭，"謝謝你...照顧我。"
蕭垣沒有回頭，輕輕帶上了門。
五天后，沈芷完全康復，立刻回到病區(qū)工作。蕭垣派莫言帶人協(xié)助她，將病患按輕重分開，健康者隔離觀察。沈芷還教人們用醋水消毒，焚燒死者衣物，一系列措施下來，疫情終于得到控制。
這天傍晚，蕭垣巡視完隔離區(qū)，看到沈芷獨自坐在河邊洗繃帶。夕陽將她的側臉鍍上一層金邊，疲憊卻平靜。他不由自主地走過去。
"需要幫忙嗎？"
沈芷抬頭，意外地沒有拒絕："那邊還有一堆。"
蕭垣卷起袖子，蹲下身開始搓洗那些沾滿血污的布條。河水冰涼，很快將他的手指凍得通紅。
"你不必這樣的。"沈芷說，"皇子殿下親自洗繃帶，傳出去有損威名。"
蕭垣輕笑："比起你教孩童做火藥，這算什么。"
沈芷也笑了。兩人沉默地洗了一會兒，只有河水嘩嘩作響。
"你為什么這么做？"蕭垣突然問，"明明可以一走了之，卻冒險留下來救人。"
沈芷擰干一條繃帶："因為我能。"她頓了頓，"在我的家鄉(xiāng)，有個信條：能力越大，責任越大。"
蕭垣若有所思。這句話蘊含的哲理，與他從小接受的"強者為尊"教育截然不同。
"你的家鄉(xiāng)...一定很特別。"
"嗯。"沈芷眼神飄遠，"那里有能飛上天的鐵鳥，能瞬間傳遞消息的裝置，能治愈大多數(shù)疾病的藥物...但也有戰(zhàn)爭，饑荒，不公。"她收回目光，"本質上，人心在哪里都一樣。"
蕭垣想問更多，但沈芷已經站起身："天黑了，回去吧。"
回鎮(zhèn)的路上，他們經過一片梨樹林。夜風吹過，雪白的花瓣紛紛揚揚落下，像一場溫柔的雪。沈芷不由自主停下腳步，伸手接住一片花瓣。
"你喜歡梨花？"蕭垣問。
沈芷怔了怔："不知道...就是覺得熟悉。"
蕭垣心頭一震。前世的沈芷最愛梨花，常在宮中偷偷收集落花，制成香囊。
"我家鄉(xiāng)...有很多梨樹。"沈芷輕聲說，更像是在自言自語，"春天來時，整座山都是白的。"
蕭垣沒有戳破她的謊言。他知道真正的沈芷從小在宮中長大，從未見過山野間的梨花。
第二天，蕭垣接到京城急報，必須回去處理政務。臨行前，他去了趟仁心藥鋪。
沈芷正在后院研磨藥材，見他來了，只是點了點頭："要走了？"
"嗯。"蕭垣從懷中取出一個布包，"這個...送給你。"
沈芷擦干手，接過布包。里面是一本裝幀精美的醫(yī)書，《本草綱目》的手抄本，字跡工整，配有彩色插圖。
"這...太貴重了。"沈芷翻了幾頁，突然停住。書頁中夾著一張薄薄的紙，上面畫著一枝梨花，栩栩如生。畫角落款：蕭垣。
"你..."
"就當是謝禮。"蕭垣打斷她，"為了你救的那些人。"
沈芷的指尖輕輕撫過梨花圖，不知為何，眼眶突然濕潤了。她急忙眨眼掩飾："謝謝。我會好好珍藏。"
蕭垣深深看了她一眼，轉身離去。走到門口時，他聽到沈芷輕聲說："保重。"
他沒有回頭，只是揮了揮手。
馬車駛出臨川鎮(zhèn)時，莫言忍不住問："主子為何對那女子如此特別？"
蕭垣望著窗外飛逝的景色："莫言，你相信人有前世嗎？"
莫言一愣："這...屬下不懂。"
蕭垣不再說話。他閉上眼睛，腦海中浮現(xiàn)沈芷看到梨花圖時那一瞬的淚光?；蛟S...靈魂會記得，即使記憶已經遺忘。
與此同時，沈芷站在藥鋪后院，對著陽光仔細端詳那幅梨花圖。不知為何，她的心臟砰砰直跳，仿佛要沖出胸腔。一滴淚水不受控制地滑落，打在畫紙上，暈開一小片水痕。
"奇怪..."她喃喃自語，"我為什么哭呢？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