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知過了多久,他在一陣強(qiáng)烈的顛簸中醒來。天色已經(jīng)蒙蒙亮,灰白的光線勾勒出四周的景物。三輪車正在一條明顯寬闊了許多的柏油路上行駛,路面不再坑洼,但爺爺?shù)跑嚨膭幼鲄s異常沉重。李沐陽揉著眼睛坐起來,清晨的風(fēng)帶著濃郁的、從未聞過的濕潤水汽撲面而來,清涼得甚至有些凜冽。
“爺爺?”他睡意朦朧地喊了一聲。
李福根沒有回頭,只是喘息著,聲音嘶啞而短促:“陽陽……快看……前面!”
李沐陽順著爺爺手指的方向,扒著車斗擋板,努力向前方望去。
薄薄的晨霧如同巨大的紗幔,在初生的天光中緩緩流動、消散。就在那霧氣退去的盡頭,在豁然開朗的視野里,一道鋼鐵巨龍般的影子,無比清晰地、橫亙在天地之間!
那是橋!
一座巨大到超乎李沐陽想象的橋!灰白色的水泥橋墩如同神話里巨人的腿腳,穩(wěn)穩(wěn)地扎根在寬闊得望不到邊際的渾黃江水中,支撐著鋼鐵的橋梁骨架,一直延伸到對岸渺茫的地平線!江面寬闊,浩渺的水流在晨光下泛著粼粼的金光,緩緩地、無聲地流淌著,帶著一種古老而磅礴的力量。幾艘駁船拖著長長的黑煙,像小小的甲蟲,在巨大的水面上緩緩移動。
長江!這就是爺爺說的江!
李沐陽張大了嘴巴,眼睛瞪得溜圓,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?;⒆右才d奮地站起來,前爪扒著擋板,朝著大江的方向“汪汪”叫了兩聲。
“大江!爺爺!是大江!”李沐陽激動地叫起來,完全忘了清晨的涼意。
“對……對……是江……”李福根的聲音從前面?zhèn)鱽?,帶著劇烈的喘息,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,“過了橋……就到了……”
三輪車吱吱呀呀,艱難地向著那座橫跨天塹的鋼鐵大橋靠近。橋頭的引橋很長,坡度不小。李福根的身體幾乎伏在了車把上,每一次蹬踏都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,瘦削的脊梁骨在單薄的衣衫下繃得筆直,隨著用力的動作而劇烈起伏。沉重的喘息聲混雜在車輪碾過路面的聲響里,清晰可聞。
李沐陽最初的興奮被爺爺吃力的樣子沖淡了。他擔(dān)心地看著爺爺汗?jié)竦暮蟊常羌{(lán)布衫緊緊貼在皮膚上,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形狀。
“爺爺,你慢點(diǎn)!我們不急!”他忍不住喊。
李福根沒有回應(yīng),只是更加用力地蹬著車。汗水順著他花白的鬢角往下淌,流過他咬緊的腮幫。他喉嚨里發(fā)出一陣壓抑的、短促的咕嚕聲,像是有什么東西在翻涌。
終于,三輪車顫抖著,掙扎著,爬上了引橋的最高處,踏上了大橋那寬闊平坦的橋面。巨大的鋼鐵結(jié)構(gòu)在頭頂縱橫交錯,投下長長的陰影。江風(fēng)驟然變得強(qiáng)勁起來,帶著水汽的涼意,吹得人衣衫獵獵作響。
李福根猛地剎住了車。三輪車停在橋邊劃著白線的行人通道上。
“爺爺?”李沐陽疑惑地探身。
李福根背對著他,一手死死抓著車把,支撐著身體,另一只手緊緊捂住了嘴。他的肩膀劇烈地、不受控制地聳動著,喉嚨里發(fā)出可怕的、拉風(fēng)箱般的嘶鳴。
“呃……咳咳……嗬……嗬嗬……”
那不是普通的咳嗽,是一種瀕臨窒息的、帶著粘稠液體攪動的、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。
“爺爺!”李沐陽嚇壞了,猛地跳下車斗。
就在他跳下來的瞬間,李福根的身體猛地向前一傾,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推了一把。他捂著嘴的手再也支撐不住,無力地垂落下來。
“噗——”
一大口刺目的、粘稠的暗紅色液體,猛地從他口中噴濺而出,星星點(diǎn)點(diǎn)地灑在灰色的橋面上,像一簇驟然綻開的、猙獰的血花!更多的血沫順著他的嘴角汩汩地涌出,染紅了他花白的胡茬,滴落在他洗得發(fā)白的藍(lán)布衣襟上。
李福根的身體晃了晃,像一棵被狂風(fēng)摧折的老樹,雙眼瞬間失去了所有神采,變得茫然空洞。他最后似乎想轉(zhuǎn)頭看一眼孫子,嘴唇艱難地翕動了一下,卻只發(fā)出一聲含混不清的氣音。隨即,他整個人軟軟地、無聲地向后倒去,重重地摔在冰冷堅(jiān)硬的橋面上。
“爺爺——!”李沐陽魂飛魄散,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沖破喉嚨,瞬間被巨大的江風(fēng)吹散。
虎子狂吠起來,焦躁地在倒地的老人身邊打轉(zhuǎn),用鼻子去拱他冰涼的手。
橋上車來車往,巨大的引擎轟鳴聲淹沒了這微小的悲鳴。李沐陽撲跪在爺爺身邊,小小的身體抖得像秋風(fēng)中的落葉。他看著爺爺緊閉的雙眼,蒼白如紙的臉,還有嘴角、衣襟上那刺目的、不斷蔓延的暗紅,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江水,瞬間將他淹沒。
他該怎么辦?誰能救救爺爺?!
他猛地抬起頭,像一只絕望的小獸,瘋狂地四處張望。一輛小轎車呼嘯著從旁邊駛過,帶起的風(fēng)吹亂了他的頭發(fā)。他跌跌撞撞地爬起來,沖到車行道的邊緣,不顧一切地?fù)]舞著雙臂,用盡全身力氣哭喊:
“救命?。【染任覡敔?!救命——!”
稚嫩尖銳的哭喊終于穿透了車流的噪音。一輛正準(zhǔn)備駛過的白色小轎車猛地剎住了車,停在不遠(yuǎn)處。車門打開,一個穿著西裝的中年男人急匆匆地跑了過來。
“孩子!怎么回事?”男人看到倒在地上的老人和地上的血跡,臉色大變。
“我爺爺!我爺爺吐血了!他倒了!救救他!”李沐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,語無倫次地哭喊著,小手死死抓住男人的褲腿,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。
男人立刻掏出手機(jī),手指因?yàn)榫o張而微微發(fā)抖,飛快地?fù)艽蛑柎a:“喂!120嗎?長江大橋中段!有人吐血昏迷!老人!快!……”
尖銳的、由遠(yuǎn)及近的笛聲撕裂了江風(fēng),像一道刺破絕望的閃電。一輛白色的救護(hù)車閃爍著刺目的藍(lán)紅光,風(fēng)馳電掣般沖上大橋,精準(zhǔn)地剎停在旁邊。
車門“嘩啦”一聲拉開,跳下幾個穿著白大褂的人,動作迅捷而訓(xùn)練有素。擔(dān)架車被迅速推了下來。李沐陽被一個護(hù)士輕輕但堅(jiān)定地拉到了一旁,她蹲下身,聲音盡量放得柔和:“小朋友別怕,讓醫(yī)生救爺爺,你跟阿姨到這邊來,好不好?”
李沐陽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,他死死盯著地上毫無聲息的爺爺,小小的身體抗拒著護(hù)士的引導(dǎo),雙腳像釘在了冰冷的地面上。他看見醫(yī)生快速檢查著爺爺?shù)耐?、頸側(cè),神情凝重。然后,爺爺被小心地抬上了擔(dān)架車,像一片失去生命的枯葉。
“爺爺!爺爺!”他掙扎著哭喊。
護(hù)士緊緊摟住他顫抖的肩膀:“別怕,爺爺會沒事的,醫(yī)生在救他!”她半抱著李沐陽,想把他帶到救護(hù)車旁。
李沐陽的目光慌亂地掃過地面,忽然定住了。爺爺那個從不離身的、鼓鼓囊囊的舊藍(lán)布包,掉落在三輪車旁邊的地上,麻繩松開了,里面的東西散落了一小半出來。
“包!爺爺?shù)陌?!”他像突然驚醒,猛地掙脫護(hù)士的手,撲過去死死抱住那個布包,仿佛抱著爺爺最后的氣息。布包沾上了幾點(diǎn)暗紅的血漬,觸目驚心。他慌亂地把散落出來的幾件舊衣服塞回去,手指碰到一個硬硬的東西。
是那個用牛皮紙仔細(xì)包著的方塊。還有一個深綠色的、銹跡斑斑的鐵皮盒子,橡皮筋已經(jīng)繃斷了。李沐陽想也沒想,一把抓起這兩樣?xùn)|西,連同那幾件衣服,胡亂地塞進(jìn)布包,緊緊抱在懷里。
救護(hù)車的后門敞開著,像一個巨大的、白色的、吞噬一切的洞口。爺爺已經(jīng)被推了進(jìn)去。護(hù)士焦急地催促:“小朋友,快上車!我們送爺爺去醫(yī)院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