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分列一側(cè)的送行隊伍中,突的快步走出一個小廝打扮的瘦高男子。他穿著件灰撲撲的短褂,褂子的袖口磨得發(fā)亮,露出細(xì)瘦卻結(jié)實(shí)的手腕,褲腿卷到膝蓋,小腿上布滿了細(xì)密的疤痕。男子雙手于胸前托著個紫檀木托盤,托盤上覆蓋著塊猩紅的綢緞,綢緞邊緣繡著幾縷金線,雖有些褪色,卻仍能看出幾分精致。他低目彎腰,脊背弓得像張拉滿的弓,快步走向王掌柜等人,剛走兩步就揚(yáng)聲喊道:
“王掌柜,您有東西落下了!”
聲音里透著股刻意裝出來的急切。第三步時,他的架勢眼看著就要跑起來,腳掌蹬地的力道讓青石板微微震顫;第四步,步幅卻開始減小,膝蓋彎曲的弧度變得異常精準(zhǔn);第五步……
“嘭——!”
一聲震耳欲聾的悶響炸開,像是天空落了驚雷。在王掌柜剛瞇起眼打量那托盤的瞬間,綢緞下猛地竄起一抹刺目的亮光,銀亮的光芒劃破空氣,帶著撕裂般的銳嘯。
驚恐還沒來得及在王掌柜臉上完全升起,他就見眼前絲絲縷縷的裂紋在胸前綻放——那是他貼身佩戴了三十年的護(hù)身命符,此刻正像塊被摔碎的琉璃,簌簌往下掉著光點(diǎn)。
“這是我的護(hù)身命……符……碎了……嗎?”他腦子里只剩下這一個念頭,意識開始模糊。
若有人能在這混亂中分辨聲音,其實(shí)還能聽到“咔啦”“叮”等細(xì)碎聲響同時回蕩——那是命符碎裂的脆響,是刀刃劃破空氣的銳鳴,是骨骼錯位的悶響。
若有人能偏過頭去看,會發(fā)現(xiàn)剛才那小廝其實(shí)已欺至王掌柜身側(cè),手中不知何時多了把兩尺長的斬骨刀,刀身沾著些暗紅色的血漬,刃口卻依舊鋒利如新發(fā)于硎。
四散而開的氣勁余波,像只無形的大手,瞬間掃過周遭。眾人或下半身、或半邊身軀先一步與周身分離,滾燙的鮮血噴濺在青石板上,匯成蜿蜒的小溪。隨后便是此起彼伏的撞擊聲,殘肢斷臂砸在墻壁上、車轅上,發(fā)出沉悶的鈍響。
本就不遠(yuǎn)的距離,在那五步之下已過了小半程。向陽看著近在咫尺的周童,眼中閃過一絲厲色——出于穩(wěn)妥,他未再蓄勢,而是直接發(fā)動了突襲。他有十足的信心,若是周童還是二十年前的三階巔峰,此刻必已被重創(chuàng)。
可……哪有那么遂心的如果呢。
周童那雙老辣的眼睛,還是從向陽細(xì)微的步伐變換中看出了些許端倪。哪怕只有一絲一毫的異常,也足以讓身經(jīng)百戰(zhàn)的他瞬間警惕起來。就在向陽第五步還未踏落時,他已猛地探手入懷,從納玉中取出了那柄七尺長柄葬蟒刀。
刀身烏黑,布滿了鱗片般的紋路,刀柄纏著防滑的黑布,末端綴著枚青銅虎頭。周童握刀的瞬間,整個人的氣勢陡變,如同一座蓄勢待發(fā)的火山。
向陽的動作快如落雷,一道弧形刀光在王掌柜等人的血霧中還未完全消散,已帶著破空的銳嘯,斜劈向周童的脖頸。那刀光中蘊(yùn)含的炁勁如泰山壓頂般鋪天蓋地壓來,饒是周童反應(yīng)神速,橫過葬蟒刀擋在胸前,厚重的刀身還是被震得彎曲,長柄竟已抵著亮銀虎賁甲沒入一寸有余。
錚亮的虎賁肩甲在巨大的反震力下瞬間變得豁牙露齒,幾道深可見骨的裂痕蔓延開來,鮮血還未及涌出,就聽周童一聲怒喝:
“哈——!”
周童一聲長嘯,周身猛地爆發(fā)出耀眼的白光,那是他將護(hù)體罡炁催動到極致的表現(xiàn)。他猛然雙手發(fā)力,想要一個橫推拉開距離,重整攻勢。
誰知卻推了個空。向陽根本沒想過要與他角力,手腕一翻,隨手丟棄了那柄已布滿裂紋的斬骨刀,身形猛地向下一潛,如泥鰍般繞到周童身后,雙臂一張,來了個結(jié)結(jié)實(shí)實(shí)的熊抱。
他雙臂緊箍住周童的腰身,那無可抗拒的力量帶著向上提起的勢頭,想要將周童整個人掀翻。周童也是個果斷之人,眼看掙脫不得,心中無奈地喊了一聲“卸甲”。
“咔嚓”幾聲脆響,周童身上的亮銀虎賁甲瞬間崩裂,甲片四散飛濺。向陽感覺到鋒芒刺向懷中,卻已來不及收攏力道。他當(dāng)機(jī)立斷,臂膀橫掃,緊跟著一個側(cè)踢踢在周童的腰側(cè),借著這股反作用力飛速向后退去。
“吼——!”
一聲震耳欲聾的虎嘯長空而起,周童借勢轉(zhuǎn)過身,側(cè)滑中途強(qiáng)制扭身,手中葬蟒刀順勢揮挑,一道七尺多長的刀芒帶著撕裂空氣的銳嘯,接踵襲向向陽。
就見正對著周童的向陽,雙腳貼地遠(yuǎn)退,同時抱架防守。他的身形在刀芒的縫隙中鬼魅般閃爍橫挪,如同風(fēng)中的柳絮,看似輕盈,卻精準(zhǔn)地避開了大部分攻擊。最終,僅余數(shù)片碎甲突破他的護(hù)體罡炁,透體而過,好在都未傷及要害,只是帶起幾道血箭。
待到雙方站定,這電光火石間的交鋒也不過瞬息而已。
原本還算整潔的街道已然面目全非,尤其是以周童為中心的方圓十?dāng)?shù)丈內(nèi),青石板被震得粉碎,地面如篩子似得支離破碎。偶爾傳來一兩聲氣若游絲的哀嚎,訴說著上一息的安寧祥和已是過眼云煙。
街道上唯一完整的,就是那輛白義逐風(fēng)車了。這靈獸比周童的反應(yīng)還要快,早在打斗爆發(fā)的瞬間,就“噠噠噠”跑到街角的旮旯里,像匹尋常馬匹般,低著頭在地上嗅來嗅去,仿佛在啃食著不存在的雜草,一副事不關(guān)己的模樣。
眼見于此,周童也就斷了邀它來助陣的想法。他光著膀子,古銅色的皮膚上布滿了細(xì)密的汗珠,肌肉線條因剛才的爆發(fā)而賁張,手中緊握葬蟒刀,向前一步說道:
“如今亂象叢生!我可回稟說是招了強(qiáng)人過境,料想極樂七老孫長老,也能體諒我等乏力,不予計較。就此別過,如何?”
說話的同時,他腳下的銀絲狼衛(wèi)靴突然光芒一閃而逝,靴底騰起陣陣黑煙。那黑煙落地后迅速凝聚,化作兩匹丈許高的惡狼,狼身覆蓋著銀灰色的毛發(fā),眼冒紅光,獠牙外露,發(fā)出低沉的咆哮,拱衛(wèi)在周童左右。
向陽并未作答,只是緩緩閉上了雙眼,深深吸了一口氣。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、塵土味、還有周童身上淡淡的炁息,都被他吸入肺腑。而后,他又綿長地呼出,胸膛起伏的幅度逐漸變小。相較周童那壯碩的身軀,他本就顯得“瘦弱”的身形,竟又干巴了幾分,仿佛所有的力量都在向內(nèi)凝聚。
倏地,他雙眼睜開,眸中精光一閃而逝。
向陽趟地而行,腳步看似緩慢,卻忽左忽右,帶著種難以捉摸的韻律。
一息之后,常人眼中只能看到地面突然炸起數(shù)道煙塵,向陽的身影已如鬼魅般出現(xiàn)在周童面前。
銀線衛(wèi)狼率先反應(yīng)過來,交叉著躍起,帶著腥風(fēng)撲向向陽。周童也趁機(jī)蓄勢待發(fā),葬蟒刀上的炁勁越發(fā)濃郁。
向陽不閃不避,左臂一個挑肘,精準(zhǔn)地撞在左側(cè)惡狼的下巴上,只聽“咔嚓”一聲,那惡狼的脖頸應(yīng)聲而斷;同時右腿一個搓踢,腳尖帶著旋轉(zhuǎn)的力道,踢在右側(cè)惡狼的腰腹,將其踹得倒飛出去。
緊接著,他欺身而上,手掌如刀,轟在周童的刀面上,借勢一擰,同時右膝頂向周童的心口,誓要讓他飲恨于此。
周童眼看又被向陽“輕易”近身,心中一凜。他勢大力沉的劈砍被彈開時,順勢手掌一扭,竟直接剝掉了葬蟒刀的長柄,將長兵改為直刀,反手接過。
他將力量從地面層層傳遞到腿部、腰身、脊背,最后匯聚于手臂,畢其功于一役,怒喝一聲:“斬!”
“叮——!”
一聲清脆至極的金鐵交鳴傳入耳中,周童心中暗道一句“不好”。
在被頂飛的瞬間,他只來得及松開刀柄,遙遙一指點(diǎn)去。那柄失去控制的葬蟒刀,在他的炁勁催動下,頃刻間化作一條巨蟒,張開血盆大口,朝著向陽咬合而下。
跌落在地的周童牽強(qiáng)地站起,咽下一口帶著腥甜的稠液,迅速看向向陽。
十余丈開外,哪里還有什么人影。
就見那巨蟒的蟒身死死糾纏著,連帶著之前被擊飛的雙狼在內(nèi),一步步收縮。或許是因?yàn)槟强床灰姷纳呤?,還有蟒身迸濺出的鮮血,才能讓人聯(lián)想到,它正在吞噬什么獵物。
向陽此刻周身已沒了罡炁護(hù)體,全身上下破綻遍布。剛才擋下那記斬殺時,他剛要調(diào)動罡炁回護(hù),后脖頸、背脊、腰腹、大腿就傳來刺骨的劇痛——原是那兩頭惡狼再次撲上來撕咬。緊接著,他的肩甲都被巨蟒吞咬,整個身軀被緊緊捆縛,每一次蟒軀的蠕動,都帶來刀割般的疼痛。
“還是小瞧了注靈寶器,狗大戶!實(shí)力不見長進(jìn)多少,倒換得了一身的寶貝……”向陽喃喃自語道,聲音里帶著一絲不甘,還有一絲解脫。
看著許久未有動靜的巨蟒,連銀線衛(wèi)狼都被絞殺殆盡,周童總算松了口氣?!巴邸钡囊宦?,他噴出一口鮮血,其中還夾雜著些許內(nèi)臟碎片,身子險些踉蹌著摔倒。
“這叫什么事!莫名其妙!看來得靜養(yǎng)個幾年了……可惜了我的虎賁甲和狼衛(wèi)靴……”周童一邊捂著胸口,一邊踉蹌著踱步,看著地上的狼藉,滿臉心疼。
剛走沒幾步,他又是一口鮮血噴出,染紅了胸前的衣襟。
“媽的!”周童大口喘息了幾下,憤怒地咒罵出聲,這才想起要服食丹藥療傷。就在他伸手去摸納玉時……
那糾纏在一起的巨蟒,蛇身忽的有了個小幅度的隆起,像是有什么東西要從里面鉆出來。
這是向陽忍著劇痛,將全身骨骼錯位,硬從懷里取出塊巴掌大的黑色圓盤。圓盤邊緣刻滿了符文,正中有個一指長的尖刺,閃爍著寒光。他拼著最后一絲力氣,猛地將尖刺扎向自己的心窩!
“咔……嚓……砰……哐……啷……”
巨蟒的身軀突然劇烈膨脹開來,像是被吹起的皮球,隨后又猛地一縮,原本如尖形高塔的身形瞬間寸寸崩裂。那些碎片落地時,竟都化作了一塊塊細(xì)小的刀刃,閃著寒光。
聞聲而視的周童,第一個想法就是:“我的四階寶刀!”
第二個念頭還沒完全升起——“完了……這到底是什么仇什么……”,耳旁就響起一聲無喜無怒、異常平靜的字:
“死?!?/p>
周童低頭,看著那只透胸而過的鋼鐵般的手臂,手臂上還沾著他的鮮血和碎肉。他張了張嘴,剛要再說些什么,可惜向陽沒給他機(jī)會。隨著那只手掌一開一握,他的身軀瞬間被震得四分五裂。
向陽保持著弓步直拳的架勢,再也沒了動靜。
在掙脫巨蟒束縛的瞬間,他完全是憑著一股子執(zhí)念完成了擊殺。自始至終,他的眼神都一片灰敗,毫無生機(jī)——皆因心神在圓盤刺入心窩的剎那,就被兩股未知的力量沖擊失守。那柄兇悍的葬蟒刀,在這兩股力量面前,也如土雞瓦狗般一觸即潰,土崩瓦解。
“噗”的一聲,圓盤被向陽體內(nèi)的兩股力量游弋著頂出,落在地上發(fā)出清脆的響聲。似是因?yàn)橥吹脑颍@兩股力量并未爭斗,一股奔向他的絳宮穴,一股直涌泥丸宮。
原本枯竭的炁海,在這兩股力量的入駐后,開始自行運(yùn)轉(zhuǎn),絲絲炁力不斷再生。
不稍片刻,命門就被新生的炁填滿。然而,這股力量并未停止,反而在遠(yuǎn)超向陽平日修煉的速度下,不斷滋生、灌注。
向陽的身軀,就像正在被充氣的皮球,一圈圈地膨脹起來,皮膚被撐得發(fā)亮,青筋如蚯蚓般凸起。
好的一點(diǎn)是,向陽清醒了過來;不好的是,他完全控制不了炁的運(yùn)轉(zhuǎn),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軀膨脹、開裂。“還是太弱了啊……”心中閃過這個念頭,同時下意識地抬手,想要點(diǎn)上最后一根煙。
與此同時,尾巷。
“噗、噗、噗、噗、噗、噗……”
一只只噬月蟲居然在白晝破土而出,密密麻麻,足有數(shù)萬之?dāng)?shù),將整個尾巷都覆蓋得嚴(yán)嚴(yán)實(shí)實(shí)。
并且,它們再沒了之前的呆傻,紛紛兩兩融合,而后再融合,體型不斷變大。
這樣的融合持續(xù)了一息之后,一只仿若小山峰般的噬月蟲猛地一躍而起,表皮漆黑如墨,月牙色的條紋在陽光下閃爍著詭異的光芒,數(shù)不清的利齒在口腔里層層疊疊,高速螺旋旋轉(zhuǎn),卻又像是靜止未動。
如果那沒有眼睛的面孔可以稱之為表情的話,那上面此刻分明是一種扭曲的憤怒與渴望。它像是接受了某種制導(dǎo),直奔向陽所在的方向撲來。
向陽停止了點(diǎn)火的動作,抬頭望向那遮天蔽日的陰影來源,瞳孔驟然收縮,下意識地爆了句粗口:“臥槽!好大只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