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嘯,像一根冰冷的鐵針,扎破了夜的帷幕。安水鎮(zhèn)的寧靜,碎了。
起先是狗。鎮(zhèn)子里所有的土狗,無論平日里多么溫順或兇悍,此刻都發(fā)出了凄厲的、夾雜著嗚咽的狂吠。那不是示警,而是純粹的恐懼,仿佛看到了某種刻在血脈深處的、絕對的天敵。
緊接著,是牲畜。牛棚里的黃牛瘋狂地沖撞著欄桿,發(fā)出沉悶的悲鳴。雞籠里的母雞擠作一團(tuán),驚恐地?fù)潋v著翅膀,羽毛亂飛。
沈寂的心臟,隨著這些雜亂的聲音,一記一記,沉重地擂在胸骨上。他沒有安撫身邊被驚醒的阿寧,只是用一種近乎麻木的冷靜,側(cè)耳傾聽著屋外的一切動靜。
那股焦糊味,更濃了。它不再是若有若無,而是化作了實質(zhì)性的存在,霸道地侵占了空氣,擠走了藥草的苦澀和泥土的芬芳。這味道里,還混雜著一種令人作嘔的、仿佛腐肉被烈火炙烤過的腥膻。
阿寧的小手緊緊抓住了沈寂的衣角,身體在瑟瑟發(fā)抖?!案纭遗??!?/p>
“別出聲?!鄙蚣诺穆曇艉艿?,沒有絲毫情緒起伏,像一塊被河水沖刷了千年的頑石。他翻身下床,動作沒有一絲多余的拖沓,赤腳踩在地上,甚至沒有發(fā)出半點聲響。
他走到門邊,沒有開門,而是將眼睛貼在門板的一條裂縫上。
街道上,已經(jīng)亂了。
昏黃的燈籠光線下,人影幢幢,倉皇奔走。女人的尖叫,孩童的哭喊,男人的怒喝,交織成一曲混亂的、瀕臨崩潰的序曲。
“怪物!鎮(zhèn)子外面有怪物!”一個從鎮(zhèn)口方向連滾帶爬跑來的漢子,是平日里殺豬眼都不眨的王屠夫。此刻他臉上滿是血污,一只胳膊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扭曲著,他瘋了一樣嘶吼,“灰色的!它們是灰色的!它們在吃人!”
“吃人”兩個字,像是投進(jìn)滾油里的一點水,瞬間引爆了所有人的恐慌。原本還抱有僥幸心理的鎮(zhèn)民,徹底陷入了瘋狂。他們推搡著,哭喊著,像一群無頭的蒼蠅,胡亂地沖撞,只為尋找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出口。
沈寂的瞳孔猛地一縮。
他看見,鎮(zhèn)長帶著十幾個手持刀槍的巡守隊,嘶吼著沖向了鎮(zhèn)口的方向。那是安水鎮(zhèn)最后的秩序與武力。他們高喊著口號,試圖穩(wěn)定人心,為家眷的撤離爭取時間。
然而,沒有用。
一陣密集的、兵器落地的“哐當(dāng)”聲傳來,清脆得令人牙酸。緊接著,是骨骼被硬生生嚼碎的“咯吱”聲。
那聲音不大,卻在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哭喊與尖叫。
整個安水-鎮(zhèn),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嚨,陷入了一片死寂。
然后,灰霧出現(xiàn)了。
它從鎮(zhèn)口的街道盡頭,如同潮水般,無聲無息地涌來。那不是普通的霧,它是有質(zhì)感的,濃稠得像是流動的鉛汞,顏色是那種死氣沉沉的、燃燒殆盡的灰。
灰霧所過之處,懸掛在屋檐下的燈籠,一盞接著一盞,火焰掙扎著搖曳了幾下,便悄然熄滅。光,被吞噬了。
聲音,也被吞噬了。
方才還混亂不堪的街道,隨著灰霧的推進(jìn),逐漸變得安靜。那些跑得慢的鎮(zhèn)民,一旦被灰霧的邊緣沾染,身體便會瞬間僵住,而后,一層灰色的、酷似石殼的物質(zhì)從他們的皮膚上浮現(xiàn),迅速蔓延全身。他們保持著生前最后一個驚恐的表情,化作一尊尊栩栩如生的雕像,靜立在原地。
沈寂的呼吸,幾乎停滯。他的血液,仿佛在這一刻凍結(jié)了。
他沒有再看下去。
他猛地轉(zhuǎn)身,動作快如貍貓,一把將還在發(fā)抖的阿寧從床上拽了下來。
“哥?”阿寧嚇了一跳,眼中滿是淚水。
沈寂沒有回答。他一手死死捂住阿寧的嘴,阻止她發(fā)出任何聲音,另一只手拖著她,閃電般地塞進(jìn)了那張冰冷堅硬的床板底下。
床下的空間狹窄而黑暗,充滿了塵土和霉味。
“不許動,不許出聲,不許哭?!鄙蚣庞靡环N不容置疑的、近乎殘忍的語氣,在阿寧耳邊低語。他的眼神里沒有恐懼,沒有慌亂,只有一片冰冷的、如深淵般的沉靜。
在死亡面前,所有的情緒都是多余的。活下去,是唯一的本能。
他自己也縮了進(jìn)去,然后,他用腳,奮力將墻角那個裝著清水的破舊水缸,一點一點地,朝著門口的方向蹬去。
“哐!”
水缸沉重地撞在薄薄的木門上,發(fā)出巨大的聲響。缸里的水晃了出來,浸濕了地面。
做完這一切,沈寂才蜷縮在床板下最深處的角落,將瘦小的阿寧緊緊摟在懷里,用自己的身體將她完全遮擋。他的手,依舊死死地捂著妹妹的嘴。
世界,仿佛只剩下這片狹小的黑暗。
屋外的腳步聲,由遠(yuǎn)及近。
那不是人的腳步聲。人的腳步聲或輕或重,總有節(jié)奏。而這聲音,沉重、拖沓、毫無規(guī)律,像是有什么巨大的、腐爛的東西,在青石板路上摩擦著前行。
“沙……沙……沙……”
一聲,又一聲,刮在心上。
那股焦炭與腐肉混合的腥臭味,濃烈到了極點。它順著門縫、窗隙,無孔不入地鉆了進(jìn)來,充斥著整個房間。
沈-寂屏住呼吸,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,像一張拉滿的弓。
腳步聲,在他們的門口,停下了。
時間,在這一刻仿佛被拉長到了極致。
一秒。
兩秒。
沈寂甚至能聽到自己和阿寧的心跳聲,一大一小,一快一慢,在這片死寂中,清晰得如同擂鼓。
突然。
“嘎吱——”
是門軸不堪重負(fù)的呻吟。
有什么東西,在推門。
那扇被水缸死死抵住的木門,正在一寸一寸地,向內(nèi)凹陷。細(xì)密的木屑,從門板上簌簌落下。
沈寂的瞳孔縮成了針尖。
他看到,一只手,從門板的破洞中,伸了進(jìn)來。
那不是手。
那是一截由灰黑色的、仿佛火山巖般的物質(zhì)構(gòu)成的肢體,沒有皮膚,沒有血肉,只有嶙峋的、如同碎削般的結(jié)晶體。它的五指尖銳如刀,指縫間,還掛著幾縷屬于王屠夫的、染血的麻布碎片。
這只手在空中毫無目的地?fù)]舞、摸索著,似乎在尋找什么。
阿寧的身體抖得更厲害了,牙齒磕碰著,發(fā)出細(xì)微的聲響。
沈寂摟著她的手臂,又收緊了幾分,指節(jié)因過度用力而發(fā)白。
那只灰色的手,在摸索了一陣后,似乎失去了耐心。
“嘭!”
一聲巨響。
整扇木門,連同抵在后面的水缸,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,硬生生撞飛了出去。水缸在半空中碎裂,渾濁的水和陶片四下飛濺。
一個高大的、扭曲的身影,堵在了門口。
它有著模糊的人形輪廓,但全身都覆蓋著那種灰黑色的結(jié)晶體。它的胸口,有一個巨大的、不規(guī)則的空洞,邊緣還在冒著縷縷黑煙,仿佛心臟被活生生掏走了。它的頭顱上,沒有五官,只有一個不斷開合的、深不見底的黑洞。
“燼魔”。
說書先生口中,那赤地千里的恐怖存在。
它站在那里,微微偏著頭,像是在“聆聽”。
沈寂一動不動,連心跳都仿佛要停止了。他知道,這東西,在用一種他們無法理解的方式,感知著屋內(nèi)的“生命氣息”。
燼魔的“頭顱”緩緩轉(zhuǎn)動,似乎“看”向了床的方向。
它邁開了腳步。
“沙……沙……”
沉重的摩擦聲,在小小的房間里,如同喪鐘。
它離床越來越近。
三步。
兩步。
一步。
它停在了床邊。
然后,它緩緩地,彎下了腰。
黑暗中,沈寂對上了一個深不見底的、散發(fā)著無盡惡意的黑洞。
他感到阿寧的身體猛地一僵,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抽泣,即將從喉嚨里爆發(fā)出來。
完了。
這個念頭,在沈寂的腦海中,冰冷地浮現(xiàn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