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只沒有五官的頭顱,轉向了床底。
那不是“看”。
是一種更純粹的、捕食者對獵物的鎖定。
沈寂的血液,在那一瞬間,似乎停止了流動。他全身的肌肉繃緊到極致,像一塊被反復捶打的鋼鐵,堅硬,冰冷。
時間,凝固了。
他懷中的阿寧,身體已經不再顫抖。女孩的身體僵直,瞳孔因極度的恐懼而渙散,一縷細微的、帶著哭腔的氣息,正不受控制地要從喉嚨深處溢出。
不能出聲。
這個念頭,是唯一的念頭。
沈寂的手掌,覆蓋在妹妹口鼻上的那只手,收緊了。
沒有絲毫猶豫。
指骨的關節(jié)因為用力而凸起,泛著青白。阿寧的身體因窒息而本能地抽搐了一下,小小的手掌在他胸前無力地抓撓。
沈寂的眼神,沒有半分動搖。
對不起。
他沒有說出口。聲音是奢侈的,是會引來死亡的。
那頭由張大嬸異變而成的燼魔,似乎對這片狹小的黑暗產生了困惑。它那顆丑陋的頭顱,在床沿來回地、遲鈍地擺動。
“咔……咔……”
是它頸部結晶體摩擦發(fā)出的聲音,干澀,刺耳。
突然,它的動作停下了。
它似乎放棄了探查。
它轉身,那扭曲的、爬行著的軀體,朝著門口的方向移動。
得救了?
不。
沈寂的心,沉得更深。
他看到,那頭燼魔,停在了屋子中央。它揚起了那顆沒有五官的頭顱,那個深不見底的黑洞,無聲地張開。
一股灰色的氣流,從它口中噴出,直沖向房梁。
“轟!”
一聲巨響。
整個屋頂,那由茅草和朽木搭成的、勉強能遮風擋雨的屋頂,被這股力量硬生生掀飛了出去!
月光,夾雜著灰霧和塵土,瀑布般傾瀉而下。
藏身之處,暴露無遺。
那一瞬間,沈寂沒有絲毫的驚慌。他的大腦,進入了一種絕對的、冰冷的冷靜狀態(tài)。
他松開了捂住阿寧的手,在女孩貪婪呼吸的瞬間,另一只手已經扣住了她的手腕。
“走!”
一個字,從齒縫間擠出。
他拉著阿寧,像一條被驚擾的蛇,從床底猛地竄出。
目標,后窗。
那是這間屋子,唯一的,另一個出口。
屋外的街道上,更多的燼魔似乎被屋頂的崩塌聲所吸引,它們扭動著僵硬的身軀,從四面八方,朝著這個小小的院落,圍攏過來。
沒有時間了。
沈寂的腳掌踩在冰冷的泥地上,發(fā)力,沖刺。
那頭“張大嬸”燼魔也反應了過來,它發(fā)出一聲無聲的嘶吼,四肢并用,以一種遠超方才的敏捷,朝著沈寂撲來。
腥臭的風,撲面而至。
沈寂的眼中,只有那扇小小的、糊著舊窗紙的后窗。
近了。
更近了。
他抱著阿寧,用盡全身的力氣,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野獸,狠狠地撞向了那扇窗。
“嘩啦!”
木質的窗框和干脆的窗紙,應聲而碎。
他和阿寧,從窗口翻滾而出,重重地摔在屋后那條堆滿雜物的狹窄巷道里。
碎石和瓦礫,劃破了他的皮膚,但他感覺不到疼。
他第一時間爬起,拉著還在發(fā)懵的阿寧,頭也不回地,沖進了更深的黑暗。
他熟悉這里。
安水鎮(zhèn)的每一條巷子,每一個拐角,每一個可以藏身的狗洞,都刻在他的腦子里。這是他從小到大,為了躲避那些欺負他的頑童,練就的本能。
左拐,穿過兩戶人家的夾墻。
右轉,跳下一個半人高的土坡。
他拉著阿寧,在死亡的迷宮里,瘋狂穿行。
身后,是燼魔沉重的、刮擦地面的腳步聲,和墻壁被不斷撞塌的轟鳴。
它們在追。
阿寧跑不快,女孩的身體本就虛弱,此刻更是被嚇破了膽,只能被沈寂拖著,踉踉蹌蹌地前行。
她的呼吸,變得越來越急促,每一次吸氣,都帶著漏風般的“嘶嘶”聲。
“咳……咳咳……”
劇烈的咳嗽,讓她小小的身軀弓成了蝦米。
沈寂的心,被這咳嗽聲,一聲聲地,敲得粉碎。
他不能停。
他只能跑。
就在他們沖出一條窄巷,進入稍微寬闊一些的街道時,一件東西,從沈寂的懷里滑了出來。
一個用油紙仔細包裹的小包。
“啪嗒?!?/p>
它掉在地上,滾了幾圈,停在沈寂的腳邊。
是那個大的,皮薄餡足的肉包子。
是糖葫蘆。
是那串他攢了很久,還差三文錢,最后從說書先生那里用一個不值錢的消息換來的糖葫蘆。
晶瑩剔透,能當鏡子照,咬一口“咔嚓”脆響的糖葫蘆。
他彎腰,想去撿。
就在這時,一股腥風,從頭頂壓下!
沈寂的瞳孔,猛然收縮。
他抬頭,看到一頭燼魔,正從旁邊的屋頂上,悄無聲息地撲落。
它的目標,不是他。
是阿寧。
那一刻,沈寂的大腦一片空白。
他沒有思考。
他只做了一個動作。
他用盡全身的力氣,將身邊的阿寧,狠狠地,推了出去。
“噗嗤!”
一聲沉悶的、利器入肉的聲音。
劇痛,從后背傳來。
像是有三根燒紅的鐵釬,被硬生生捅進了他的身體。
他低下頭,看到三截灰黑色的、尖銳如刀的指骨,從他的左胸前,透了出來。
溫熱的、粘稠的液體,順著傷口,涌了出來。
是血。
他的血。
滴落在地上那串用油紙包著的糖葫蘆上。
將潔白的油紙,染成了一片刺目的紅。
那頭燼魔一擊得手,似乎有些意外,它那顆沒有五官的頭顱,微微偏了偏。它抽回了手臂。
沈寂的身體,像一個破麻袋,軟軟地倒了下去。
意識,在飛速地流失。
好痛。
好冷。
他看到,被他推開的阿寧,摔倒在不遠處,正睜著一雙驚恐到極致的眼睛,看著他。
女孩的嘴巴張著,卻發(fā)不出任何聲音。
他看到,那頭燼魔,再次揚起了它那致命的利爪,朝著阿寧,緩緩走去。
不……
不!
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,猛地從他身體最深處,炸開了。
那不是恨。
那是一種比恨,更原始,更瘋狂的東西。
沈寂的身體,奇跡般地,動了。
他用手肘撐著地面,一點一點地,爬了起來。
鮮血,從他胸前和后背的傷口里,汩汩地流出,在他身下,匯成一小片血泊。
他站了起來。
身體搖搖欲墜。
他撿起了地上的一塊半截磚頭,握在手里。
然后,他嘶吼著,沖向了那頭燼魔。
那不是人的聲音。
那是一頭幼獸,在目睹至親被殺時,發(fā)出的,絕望而瘋狂的悲鳴。
燼魔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反抗,弄得有些遲滯。
沈寂沖到它面前,將手里的磚頭,狠狠地,砸在了它的腿上。
“咔嚓?!?/p>
磚頭碎了。
燼魔的腿上,只掉落了幾片灰色的塵埃。
毫無作用。
但,夠了。
這短暫的停頓,為阿寧爭取到了一絲喘息之機。
“跑!”
沈寂用盡最后的力氣,喊出了這個字。
他再次沖上去,張開雙臂,死死地,抱住了燼魔那冰冷、堅硬的大腿。
他用自己的牙齒,去啃咬那如同巖石般的結晶體。
牙齒崩裂,滿口血腥。
他不在乎。
他只是想,再拖延一息。
哪怕,只是一息。
燼魔似乎被這只不知死活的“蟲子”激怒了。
它抬起另一只腳。
那只由灰黑色結晶構成的,沉重的腳。
然后,狠狠地,踩了下去。
“嘭!”
沈寂的頭顱,被一股巨力,砸在了堅硬的青石板路上。
世界,瞬間被染成了一片血紅。
他看到,阿寧終于從呆滯中驚醒,哭喊著,連滾帶爬地,向著鎮(zhèn)中心的廣場方向跑去。
他看到,那只燼魔,邁開了腳步,繼續(xù)追去。
它的一只腳,踩過了一個東西。
是那串糖葫蘆。
“咔嚓。”
一聲清脆的、細微的聲響。
晶瑩剔透的糖衣,碎了。
鮮紅飽滿的山楂果,被碾成了泥。
那抹鮮艷的紅,混著他溫熱的血,和著冰冷的、灰色的塵土,在地上,洇開一小片絕望的、骯臟的印記。
沈寂的眼睛,死死地,盯著那片印記。
他的心,也像那串糖葫蘆一樣。
碎了。
遠處的廣場上,傳來了阿寧撕心裂肺的咳嗽聲。
“咳……咳咳……噗!”
一小口鮮血,從女孩的嘴里,噴了出來。
沈寂的視線,開始模糊。
黑暗,像潮水般,從四面八方,涌了上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