雞叫三遍,天卻未亮。
烏云自山脊壓下,像一口翻扣的鐵鍋,鍋底漏出暗紅的閃電。
鐵匠鋪的殘火被暴雨一澆,嘶嘶吐出白煙,煙里混雜著孫旺尸體的焦腥,順著雨水流進(jìn)陰溝,染成一條黑河。
爹拄著鐵條,瘸腿在泥水里拖出一道深溝。
“孫旺死了,鎮(zhèn)獄司的朱符卻不會停。”他回頭看我,雨水沖開他臉上的血污,露出底下蒼白的骨影,“半個時辰內(nèi),村民必到。他們怕蛇,更怕火燒到自己?!?/p>
我抱緊藏鱗劍,雨點砸在劍脊,鱗片豎起又伏倒,像在呼吸。
娘留下的第二片鱗貼在我心口,被體溫烘得滾燙,幾乎要燒穿衣襟。
“我們?nèi)ツ膬海俊?/p>
爹望向村后那條被山洪沖垮的古道,雨幕深處,隱約傳來鐵鏈拖地的叮當(dāng)——那是鎮(zhèn)獄司的夜行使在召集尸兵。
“進(jìn)山?!彼f,“龍骨澗漲水,能洗掉氣味?!?/p>
話音未落,村口已亮起第一束火把。
接著是第二束、第三束……像一條火蛇順著田埂游來。狗吠、人聲、鐵器碰撞,混在雨里,像一鍋滾開的粥。
我看見孫旺的堂兄孫貴舉著鋤頭,眼睛通紅,脖子上青筋暴起:“劉瘸子養(yǎng)蛇妖!燒死他們,保村子平安!”
爹呸出一口血水,鐵條往地上一杵,借力躍上矮墻。
“想燒我?先燒你們自己的良心!”
他聲音不大,卻穿透雨幕,震得火把齊齊一晃。
孫貴愣了半瞬,隨即怒吼:“放箭!”
幾支削尖的竹矛破雨而來。
爹揮鐵條擋開,火星四濺,卻有一支擦過我耳際,帶走一縷頭發(fā)。
血腥味立刻在雨里漫開,藏鱗劍發(fā)出低低的嗡鳴,像餓極的獸。
我聽見鱗片摩擦的細(xì)響,劍身竟自行出鞘三寸,刃口映出我扭曲的臉——瞳孔已拉成豎縫。
爹低頭看了我一眼,眼神像鐵砧砸進(jìn)冰水。
“別讓它喝第一口血,”他低聲道,“否則你一輩子都收不回。”
我咬破舌尖,將血混著雨水咽回喉嚨。劍身不甘地合攏,發(fā)出嬰兒啼哭般的顫音。
火蛇已逼近院門。
爹忽然轉(zhuǎn)身,一把掀翻鐵砧下的暗板,露出黑黝黝的洞口。
“下去!”
我猶豫:“你呢?”
“我得給他們留點念想?!彼肿欤晁疀_掉他最后一點血色,“記住,火是妖的朋友,卻是人的仇敵。今晚,讓他們自己選?!?/p>
我跳進(jìn)洞,潮濕的土腥味撲面而來。
洞口合上最后一隙光前,我看見爹把孫旺的尸體拖到柴垛旁,澆上一壺火油。
火把的光映在他臉上,像給他戴了一張火的面具。
雷聲滾過,第一道閃電劈下。
爹的鐵條指向天空,像一柄引雷針。
“來?。 彼缓?,“看看是你們的火先燒死我,還是我的火先燒光你們的夜!”
閃電應(yīng)聲而落。
柴垛轟然爆燃,火舌卷著雨水直沖云霄,像一條火龍掙脫鎖鏈。
風(fēng)助火勢,火借風(fēng)威,轉(zhuǎn)眼吞沒半條村巷。
奔跑的人影在火里扭曲,像紙扎的傀儡被投入油鍋。
我聽見哭喊,也聽見狂笑,卻分不清哪一聲來自爹,哪一聲來自我自己。
洞口徹底合攏,黑暗裹住我。
上方傳來悶雷般的坍塌,焦木、瓦礫、雨水,一層層砸下來,把出口封死。
我把藏鱗劍抱在懷里,劍身微溫,像一顆不肯冷卻的心。
黑暗最深處,娘的第二片鱗忽然亮起一線藍(lán)光,照出石壁上一行鑿痕:
“龍骨澗,逆鱗生,春燈死。”
我伸手撫摸那行字,指尖沾到濕冷的青苔。
雨聲在頭頂漸漸遠(yuǎn)去,只?;鹧婢捉滥绢^的爆裂,像無數(shù)牙齒在黑夜中磨動。
我知道,從今往后,我與人間,只剩這一條被火烤過的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