房間里只剩下我一個人,和滿室濃得化不開的、屬于他的冷冽氣息。
我猛地睜開眼,瞪著帳頂繁復的百子千孫圖案,大口大口地喘著氣,像是剛從深水里被撈出來。
身體深處殘留的悸動和酸軟還在叫囂,而更深的寒意,卻順著脊椎骨一路爬了上來。
謝恩……入宮……田曦!
混亂的思緒瞬間被這個念頭點燃。田曦!她也被賜婚給了太子!今天,她也要入宮謝恩!這是找到她唯一的機會!
巨大的狂喜和隨之而來的緊迫感瞬間沖散了疲憊和恐懼。我?guī)缀跏鞘帜_并用地從床上爬起來,強忍著身體的不適,對著門外啞聲喊道:“照月!備水!”
聲音出口,沙啞得連自己都嚇了一跳。
……
皇宮,朱墻金瓦,氣象森嚴。巨大的廣場鋪著平整如鏡的青石板,在初夏略顯熾熱的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??諝饫飶浡环N無形的、令人窒息的威壓。
我穿著繁復的王妃朝服,跟在肖墨封身后半步的距離。沉重的頭冠壓得脖子生疼,每一步邁出,都感覺腳下虛浮,腰肢酸軟得幾乎支撐不住。
昨夜瘋狂的余韻還未完全散去,此刻在這肅穆的皇宮里,更顯得格格不入。
肖墨封步履沉穩(wěn),玄色的親王蟒袍在陽光下折射出內(nèi)斂而威嚴的暗芒。他目不斜視,身形挺拔如松,周身散發(fā)著生人勿近的冰冷氣場。
我咬緊牙關(guān),努力挺直背脊,維持著表面的鎮(zhèn)定,目光卻像不安的蝴蝶,在空曠的廣場和遠處巍峨的宮殿間飛速掃視。
太子……太子妃……田曦,你在哪里?
冗長而刻板的謝恩流程在太和殿進行。跪拜,山呼萬歲,聆聽圣訓……每一個動作都僵硬無比。我強撐著精神,眼角余光卻不停地掃向大殿的另一側(cè)。
終于,在皇帝冗長的訓示接近尾聲時,我看到了!
大殿的另一邊,太子妃的隊列里,一個同樣穿著明黃色繁復朝服的少女身影。她微微低著頭,寬大的朝冠遮擋了大部分面容,但那側(cè)臉的輪廓,那下意識微微抿緊的嘴角,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、習慣性用指尖捻著袖口的小動作……每一個細節(jié)都像電流一樣擊中我的神經(jīng)!
是田曦!絕對是她!化成灰我也認得!
巨大的狂喜如同煙花在腦中炸開,幾乎讓我控制不住要喊出聲。我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,用疼痛維持著最后的清醒。
然而,就在我激動地想要捕捉她的視線時,一道冰冷的目光驟然射來。
是肖墨封。
他不知何時微微側(cè)了頭,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正看向我。里面沒有任何情緒,只有一片沉沉的、帶著審視意味的冷光。那目光,瞬間將我心底翻騰的喜悅凍結(jié)。
我猛地低下頭,心臟狂跳不止,冷汗瞬間浸濕了里衣。
他發(fā)現(xiàn)了?他發(fā)現(xiàn)了我的失態(tài)?
好在,那道冰冷的視線只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瞬,便收了回去。仿佛只是隨意一瞥。
大殿上的儀式終于結(jié)束。皇帝先行離開,眾臣及命婦們按品級魚貫而出。人流在殿外寬闊的漢白玉臺階上緩緩散開。
機會!這是唯一的機會!
我心跳如鼓,手心全是汗。目光緊緊鎖定著那個穿著明黃宮裝、正被幾個宮女簇擁著走向東宮方向的身影。
田曦似乎也感應到了什么,腳步微微一頓,似要回頭。
不能等!
我猛地吸了一口氣,也顧不得什么王妃儀態(tài)了,提起沉重的裙擺,用盡全身力氣,朝著那個方向疾步追去。沉重的頭冠晃動著,珠翠亂響。
“王妃?”身后傳來照月驚慌的低呼。
我充耳不聞。眼睛死死盯著前方那個身影,距離在一點點縮短。十步……五步……
就在我快要追上,手幾乎要觸碰到她衣袖的瞬間——
“姐姐?”一個刻意拔高、帶著做作驚訝的女聲在斜前方響起。
我腳步一頓,循聲望去。
是孟瑤。我那“好庶妹”,書里前期蹦跶得挺歡、后期被白落玖秒成渣的炮灰女配之一。她穿著一身桃粉色的宮裝,正挽著一個貴婦的手臂,臉上堆著假笑,眼底卻閃爍著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和探究。
“姐姐步履匆匆,這是要去哪兒呀?”孟瑤的聲音不大不小,剛好能讓周圍幾個路過的貴婦聽見,“王爺呢?怎么沒陪在姐姐身邊?”她故意拖長了調(diào)子,目光在我略顯凌亂的鬢發(fā)和蒼白疲憊的臉上掃過,意有所指。
被她這么一攔,田曦的身影已經(jīng)走遠了幾步,眼看就要拐過一道宮墻。
該死!
一股邪火猛地竄上心頭。我猛地轉(zhuǎn)頭,目光如刀般射向孟瑤。那眼神里的冰冷和狠厲,是我在孤兒院為了保護自己和田曦,無數(shù)次對著欺負我們的人渣練出來的。此刻毫無保留地傾瀉而出。
孟瑤臉上的假笑瞬間僵住,眼底的幸災樂禍被一絲驚懼取代,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。
“讓開?!蔽业穆曇舨桓撸瑓s像是從冰窟窿里撈出來,帶著徹骨的寒意。
孟瑤張了張嘴,似乎想說什么,但在我冰冷的注視下,終究沒敢再出聲。
我再也懶得看她一眼,猛地推開擋在面前的一個宮女,朝著田曦消失的宮墻方向,幾乎是跑了起來!沉重的朝服下擺絆著腳,頭上的珠翠叮當作響,狼狽不堪。
轉(zhuǎn)過那道朱紅的宮墻,前面是一條長長的、相對僻靜的宮道。田曦的身影就在前面不遠,似乎也聽到了后面的動靜,腳步遲疑地慢了下來。
“曦曦!”我再也忍不住,用盡力氣喊了一聲,聲音因為激動和奔跑而嘶啞。
前方的身影猛地頓住,然后,極其緩慢地,轉(zhuǎn)過了身。
陽光有些刺眼。她戴著沉重的太子妃朝冠,珠簾垂落,遮擋了部分面容。但就在她轉(zhuǎn)身的剎那,我清晰地看到了!看到了那珠簾后面,那雙驟然睜大的眼睛里,瞬間涌起的、如同驚濤駭浪般的狂喜、難以置信、以及……和我一模一樣的、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懼!
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。
我們隔著十幾步的距離,在空曠寂靜的宮道上,遙遙相望。周圍的朱墻金瓦、雕梁畫棟都成了模糊的背景。彼此的呼吸都屏住了,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,震耳欲聾。
是她!真的是她!我的曦曦!
狂喜如同巖漿噴發(fā),瞬間沖垮了所有的堤壩。我眼眶發(fā)熱,喉嚨哽咽,幾乎要不顧一切地沖上去抱住她。
然而,理智在最后一刻死死地拉住了我。這里是皇宮!無數(shù)雙眼睛在暗處盯著!一步踏錯,萬劫不復!
田曦顯然也意識到了。她放在身側(cè)的手,手指死死地攥緊了明黃色的寬大衣袖,指節(jié)用力到泛白。她極力控制著身體的顫抖,那雙隔著珠簾望過來的眼睛里,翻涌著和我一樣激烈、復雜到無法言喻的情緒。
必須確認!必須萬無一失!
我深吸一口氣,強行壓下翻騰的情緒,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,卻帶著一種只有我們兩人才懂的、孤注一擲的試探:
“奇變偶不變?”
聲音在空曠的宮道上顯得有些突兀。
田曦的身體猛地一震!像是被無形的電流擊中。她下意識地上前一步,珠簾劇烈晃動。隨即,一個同樣嘶啞、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的聲音,如同穿越了時空的壁壘,清晰地傳了過來:
“符號……看象限!”
是她!真的是她!那本該死的高中數(shù)學口訣!是我們無數(shù)次在熄燈后的宿舍里,對著習題冊抓狂時喊出的暗號!
巨大的酸楚和喜悅?cè)缤[般席卷而來,瞬間沖垮了所有強裝的鎮(zhèn)定。我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,奪眶而出。
隔著模糊的視線,我看到田曦也猛地抬手捂住了嘴,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,淚水無聲地滑落臉頰,浸濕了明黃的衣襟。
“宮廷玉液酒?”我哽咽著,幾乎是泣不成聲地拋出最后一個暗號,那個屬于我們父輩時代的春晚梗。
“一百八一杯!”田曦帶著濃重哭腔的聲音緊跟著響起,斬釘截鐵,帶著同樣穿越時空的荒謬和篤定。
所有的試探,所有的恐懼,在這一刻煙消云散。無需再言。我們隔著十幾步的距離,淚流滿面地看著對方,無聲地確認著彼此的身份,確認著這荒誕離奇卻又無比真實的命運。
就在這時,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從宮道另一頭傳來,伴隨著宮女們焦急的呼喚:
“太子妃娘娘!太子妃娘娘您慢些!”
“王妃!攝政王妃!您等等奴婢!”
我和田曦同時一驚,瞬間收斂了所有外露的情緒。她飛快地用袖子抹去臉上的淚水,我也深吸一口氣,強行平復翻涌的心緒。
田曦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那眼神里包含了千言萬語——活下去,找機會,等我!然后,她猛地轉(zhuǎn)身,在宮女們圍上來之前,快步朝著東宮的方向走去,背影挺直,恢復了太子妃應有的端莊儀態(tài),只是那步伐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踉蹌。
“王妃!”照月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,臉上滿是擔憂和驚惶,“您嚇死奴婢了!您怎么跑到這里來了?王爺他……王爺他在前面等您呢!”
我最后看了一眼田曦消失的方向,胸口堵得發(fā)慌,卻只能強行壓下。轉(zhuǎn)過身,臉上努力擠出一個疲憊而虛弱的笑容,聲音沙?。骸邦^有些暈,走岔了?;厝グ伞!?/p>
跟著照月往回走,果然在不遠處看到了肖墨封的身影。他負手而立,站在一株高大的梧桐樹下,斑駁的樹影落在他玄色的蟒袍上,更添幾分深沉的冷意。
他并未看向我這邊,目光投向遠處巍峨的宮闕,側(cè)臉的線條冷硬如刀削。
我一步步走近,每一步都感覺腳下沉重無比。昨夜身體的酸軟,今晨的驚心動魄,找到田曦的狂喜與隨之而來的巨大憂慮,以及眼前這個男人帶來的無形壓迫……所有的一切交織在一起,幾乎要將我壓垮。
走到他身后幾步遠的地方,我停下腳步,垂下眼瞼,不敢與他對視。
他沒有回頭,也沒有詢問我為何“走岔了路”??諝獬聊昧钊酥舷ⅰ?/p>
過了片刻,他才緩緩轉(zhuǎn)過身。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落在我身上,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審視,仿佛要將我從里到外看個通透。
目光在我明顯哭過的、還泛著紅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,又掃過我因為奔跑而略顯凌亂的鬢發(fā)。
“走吧?!币琅f是那副冰冷的口吻,但比之前軟了一些。說完,他不再看我,徑直邁步向前走去。
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,如同一個沒有靈魂的提線木偶。陽光照在身上,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。只有一種冰冷的、如同毒蛇般纏繞上來的認知,越來越清晰——
這座金碧輝煌的皇宮,這看似尊貴的身份,眼前這個俊美無儔卻深不可測的男人……都只是華麗而致命的牢籠。
一年。白落玖出現(xiàn),就是我們死期的倒計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