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時的月光像被凍住的銀霜,落在“舊書肆”對面的巷口。蘇源攥著那串“石紋鎖”鑰匙站在陰影里,指尖能摸到鑰匙上凹凸的紋路——這紋路和他掌心的生命線慢慢重合時,口袋里的長白山石頭突然傳來一陣溫?zé)?,像有團(tuán)暖火在石頭里燒起來。
“守石人在街口?!绷謵偟穆曇魤旱煤艿?,她剛從巷尾繞了一圈,發(fā)間的青玉簪斜斜插著,簪頭的蓮花紋在月光下泛著冷光,“一共三個,都拿著‘鎮(zhèn)石鏈’,鏈墜在月光下能反光,我們得從書店后巷的密道走?!?/p>
陳教授把裝著《青埂峰圖》的布包往懷里緊了緊,布包邊角磨得發(fā)亮,是他年輕時去長白山考察時用的舊物?!拔覄偛趴戳诵窍?,今晚‘畢宿’當(dāng)空,李榕在《榕園札記》里說‘畢宿主“石開草生”,是見真相的好日子’?!彼噶酥割^頂?shù)男强?,北斗七星的斗柄正對著書店后巷的方向,“老祖宗的話不會錯,這條路能走通?!?/p>
書店后巷堆著半人高的舊書捆,霉味里混著檀香。老板已經(jīng)在巷尾的老槐樹下等他們,手里拿著盞馬燈,燈芯跳動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,像幅被揉皺的水墨畫?!懊艿涝诨睒涞谌空龑Φ牡孛?,往下挖三尺就是石板?!彼f給蘇源一把銅鏟,“石板上的鎖和你手里的鑰匙是一對,記住,開鎖時要把兩塊石頭按在鎖孔兩側(cè)——少了任何一塊,都打不開?!?/p>
蘇源蹲下身挖地時,銅鏟碰到石板發(fā)出“咚”的悶響。月光透過槐樹葉的縫隙落在石板上,能看清上面刻著的“蕓香閣”三個字,字縫里嵌著些暗紅的碎屑,老板說那是“絳珠草的根須”,幾百年沒爛透,還帶著草木的精氣。
“我來。”林悅突然按住他的手,她指尖剛碰到石板,石板上的字突然亮起來,“蕓香閣”三個字在月光下浮成半透明的虛影,像要從石頭里飄出來?!斑@石板認(rèn)‘草氣’?!彼忉尩?,把自己的雙生草標(biāo)本貼在石板上,“你看,草葉貼上去,字縫里的根須就動了?!?/p>
果然,暗紅的根須慢慢順著草葉的紋路爬動,在石板上織出張細(xì)密的網(wǎng)——這網(wǎng)的形狀,正好是《青埂峰圖》里三生石的輪廓。蘇源立刻把外婆的石頭和長白山的石頭按在鎖孔兩側(cè),兩塊石頭一左一右貼住鎖孔時,“咔噠”一聲輕響,石板像被人從下面托著似的,緩緩向上抬升,露出個黑沉沉的洞口,里面飄出股混合著松煙墨和草藥的氣味。
“這是蕓香閣的藏書地窖,后來改成了祭祀臺。”老板舉起馬燈往洞里照,光柱劈開黑暗,能看見陡峭的石階上長滿了青苔,苔痕里嵌著些細(xì)小的石屑,“這些石屑是‘補(bǔ)天石’的碎末,李榕說‘碎末聚處,必有石靈’——你們走的時候輕點,別驚了石靈?!?/p>
陳教授先抬腳往下走,馬燈的光在他身后拖出長長的影子。他走得很慢,每踩一級石階都要停一停,像是在辨認(rèn)什么——石階側(cè)面的墻壁上刻著些模糊的符號,他用手指拂過符號時,指尖沾起的灰在燈光下慢慢聚成個“石”字?!笆恰朗摹臍埡邸!彼仡^對蘇源說,“清代祭祀‘補(bǔ)天石’時,會在石階上刻這些符號,祈求‘石靈護(hù)佑,草木常青’?!?/p>
蘇源跟著往下走時,注意到石階的縫隙里長著些細(xì)小的草——葉片是絳紅色的,像被血染過,葉片上的紋路組成“等”字的形狀。他想起老板說的“石在草生”,原來不是夸張,這些草真的是靠著石頭的“精氣”在生長。
地窖比想象中寬敞,正中央的石臺上擺著個半人高的香爐,爐底積著層黑色的香灰,香灰里嵌著些碎玉——陳教授用指尖捻起一點碎玉,對著燈光看了看,突然“咦”了一聲:“是‘通靈玉’的碎末!你看這玉里的‘血絲’,和《紅樓夢》里寫的‘通靈寶玉’一模一樣?!?/p>
林悅的目光落在石臺后的墻壁上。那面墻被鑿成了半弧形,墻面刻滿了密密麻麻的符號,符號間穿插著些詩句,最顯眼的是“無材可去補(bǔ)蒼天,枉入紅塵若許年”——這兩句詩被刻得極深,筆畫里嵌著些暗紅的粉末,老板說那是“絳珠草的干花磨的”,能讓詩句“帶著草的靈氣”。
“這些符號是‘太虛幻境’的判詞符?!标惤淌趶陌锬贸龇糯箸R,湊近墻面仔細(xì)看,“你看這個像‘哭’字的符號,對應(yīng)著‘金陵十二釵’里的黛玉判詞‘堪憐詠絮才’;旁邊這個‘笑’字符號,是寶釵的‘可嘆停機(jī)德’?!彼钢柦M成的圓圈,“這些符號圍成的圈,就是‘太虛幻境’的‘薄命司’輪廓——這里根本不是普通的祭祀臺,是仿‘太虛幻境’建的‘石草盟壇’。”
蘇源突然覺得后頸一陣發(fā)麻。他盯著墻面最上方的符號看時,那些符號像活了過來,在眼前慢慢旋轉(zhuǎn),組成一片云霧繚繞的仙境——還是那個他夢過無數(shù)次的地方:青埂峰的石頭旁,絳珠草垂著露珠,茫茫大士的拐杖在石頭上敲出“咚”的聲響,說“這一世,該讓他們記起前塵了”。
“蘇源?”林悅扶住他的胳膊,他的手涼得像冰,“你看到什么了?”
“我看到青埂峰了?!碧K源的聲音發(fā)顫,指尖指向墻面的符號,“那些符號就是青埂峰的輪廓,你看這道彎,是峰上的‘望歸崖’;這道直紋,是崖下的‘絳珠溪’——我去過那里,在夢里?!?/p>
老板嘆了口氣:“不是夢里,是你的‘石靈’記起來了?!彼麖膽牙锾统鰤K巴掌大的銅鏡,鏡面磨得發(fā)亮,能照出人影卻又帶著層霧,“這是蕓香閣傳下來的‘憶鏡’,你對著鏡子看看,就能想起更多?!?/p>
蘇源接過銅鏡時,鏡面突然騰起白霧。霧里慢慢顯出個穿青衫的少年,正蹲在絳珠草旁,用指尖蘸著溪水澆草葉。少年的側(cè)臉和蘇源有七分像,只是眉眼更柔和些?!斑@是你的前世,‘神瑛侍者’。”老板的聲音像從很遠(yuǎn)的地方傳來,“你在青埂峰守了三百年,每天用甘露澆絳珠草,草才有了靈性,能化出人形。”
鏡面里的少年突然抬頭,對著鏡頭外的人笑了笑——那笑容剛落下,鏡中就多出個穿白裙的姑娘,手里捧著株絳珠草,草葉上的露珠正往少年手心里滴。姑娘的眉眼像極了林悅,發(fā)間別著支青玉簪,和林悅現(xiàn)在戴的一模一樣。
“那是林姑娘的前世,絳珠草化形的‘絳珠仙子’。”陳教授的聲音帶著哽咽,他指著鏡中姑娘的手,“她手里的草,就是你們現(xiàn)在的雙生草——當(dāng)年你們約定,若是轉(zhuǎn)世,就用草葉當(dāng)信物?!?/p>
林悅捂住嘴,眼淚突然掉了下來。她看著鏡中的姑娘,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——那些說不清的熟悉感、見到蘇源時的心跳、摸到雙生草時的暖意,原來都不是偶然。她指尖的玉簪突然發(fā)燙,簪頭的蓮花紋映在鏡面上,和鏡中姑娘的玉簪嚴(yán)絲合縫地重合了。
“你們看墻面的詩。”陳教授指著“無材可去補(bǔ)蒼天”下方的小字,那是行極淡的刻痕,要對著馬燈光才能看清:“石為草守三百年,草為石還一世淚,三世輪回,只為相逢”。字跡的末尾刻著個小小的“悅”字,筆畫和林悅的筆跡完全相同。
“這是你們的‘盟誓’。”老板收起銅鏡,鏡面的白霧慢慢散了,“第一世,你是神瑛侍者,她是絳珠草,你們在青埂峰約定‘石草不離’;第二世,你們轉(zhuǎn)世成清代的書生和繡女,在蕓香閣相遇,卻因為戰(zhàn)亂分離,臨死前把雙生草分成兩半,說‘來世再找’;這一世,你們終于憑著草葉和石頭,找到彼此了。”
蘇源的目光落在石臺角落的石盒上。那盒子是青石做的,盒蓋刻著“石草盟”三個字,鎖扣是雙生草的形狀——他走過去時,盒子突然自己彈開一條縫,縫里透出淡淡的綠光,像有絳珠草在里面生長。
“這是‘盟盒’,里面裝著你們前世的信物?!标惤淌跍愡^去看,盒里鋪著層暗紅的絨布,放著半塊玉佩和片干枯的絳珠草——玉佩能和蘇源找到的“絳珠”玉佩拼在一起,草葉能和林悅的雙生草嚴(yán)絲合縫合上。拼好的玉佩上,“絳珠”二字旁邊多出個“石”字,組成“絳珠石”三個字;合好的草葉上,“緣”字的最后一筆終于補(bǔ)全了,像用朱砂描過。
林悅的指尖剛碰到草葉,盒底突然彈出張泛黃的紙。紙上是用胭脂寫的詩:“三生石上刻名姓,兩世相逢未敢認(rèn)。今生長伴石邊草,不負(fù)前塵不負(fù)君?!弊舟E娟秀,末尾畫著個小小的蓮花,和她青玉簪上的花紋一樣。
“是第二世的繡女寫的?!标惤淌诘穆曇魩е潱八雷约阂吡?,就把想對你說的話寫在紙上,藏在盟盒里——她說‘今生長伴石邊草’,就是想告訴你,就算轉(zhuǎn)世,她也會像草跟著石一樣,找到你?!?/p>
蘇源突然想起自己出租屋窗臺上的那盆文竹。那是他半年前在花店買的,當(dāng)時覺得花盆眼熟,現(xiàn)在想來,花盆上的蓮花紋和林悅的玉簪一模一樣。他還想起每次加班晚歸,總覺得窗臺有片綠光,當(dāng)時以為是錯覺,現(xiàn)在才明白,是這盆草在等他——草真的會跟著石走,不管走多遠(yuǎn)。
“守石人為什么要攔我們?”林悅突然問,她終于懂了所有線索,卻更不明白守石人的執(zhí)念,“我們找到彼此,不是正好圓了前世的約定嗎?”
老板指了指墻面最暗的角落。那里刻著行極細(xì)的字:“石草共生,石靈會弱;草離石去,石方歸位”?!笆厥伺履銈冊谝黄鸷?,你的‘石靈’會留在紅塵,不能回青埂峰補(bǔ)‘天裂’——他們覺得石頭的使命是補(bǔ)天,不是談戀愛?!彼麌@了口氣,“可他們忘了,曹雪芹寫‘無材可去補(bǔ)蒼天’,不是說石頭沒用,是說石頭最珍貴的不是‘補(bǔ)天’的本事,是‘入世’的真心。”
陳教授點點頭,指著《青埂峰圖》里的石頭:“你看這石頭,表面坑坑洼洼,正是因為它在紅塵里滾過,才變得溫潤——要是一直留在青埂峰,它永遠(yuǎn)只是塊冷硬的石頭。李榕在《榕園札記》里說‘石之貴,在歷劫;草之貴,在等待’,你們倆能這樣歷經(jīng)三世找到彼此,比補(bǔ)天大得多。”
月光從地窖的透氣孔鉆進(jìn)來,落在拼好的玉佩和草葉上。玉佩突然發(fā)出淡淡的紅光,草葉泛著瑩瑩的綠光,紅光和綠光纏在一起,在墻面投下片晃動的光影——像青埂峰的石頭旁,絳珠草在風(fēng)里搖。
“守石人其實也不是壞人?!崩习蹇粗庥罢f,“他們只是守了太久規(guī)矩,忘了‘情’才是最該守的東西?!彼噶酥傅亟训某隹?,“天亮前我們得離開,守石人說不定會找到這里。但你們要記住,這里的一切不是結(jié)束,是開始——你們的‘石草緣’,從現(xiàn)在才算真的續(xù)上了?!?/p>
蘇源把拼好的玉佩和草葉小心地收進(jìn)盒子。他摸著盒子上的“石草盟”三個字,突然覺得很踏實——前世的約定、今生的尋找,都不是為了回到過去,是為了確定:能這樣握著彼此的手,就是最好的“圓滿”。
離開地窖時,蘇源回頭看了眼墻面的符號。那些符號在晨光里慢慢淡了,像完成了使命的信使。他知道,就算以后忘了這些符號的形狀,也不會忘了此刻的心情——那種“原來你也在這里”的篤定,比任何記憶都重要。
林悅的青玉簪在晨光里閃了閃。她低頭時,看見簪尖的蓮花紋映在地上,和蘇源的影子重疊在一起——像草葉終于找到了石頭,再也不會分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