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衛(wèi)國的手指在泛黃的賬頁上劃過,鉛筆字被歲月浸得發(fā)烏,像生銹的鐵屑嵌在紙里。這是父親留下的老賬本,1987年的牛皮封面早就磨出毛邊,里面記著車間的零件損耗:“3月12日,鏜床主軸磨損0.02mm,換;5月28日,齒輪箱漏油,修……”最后一頁停在2005年,父親的字跡開始發(fā)顫:“衛(wèi)國接崗,記好每筆賬,機器騙不了人,人也不能騙機器?!?/p>
“爸,你又翻這破本子。”小敏端著藥碗走進來,紗布還沒拆,走路一瘸一拐的,“醫(yī)生說你得少費眼?!?/p>
趙衛(wèi)國把賬本合上,壓在機床零件圖下面。窗臺上的綠蘿是李娟從菜市場撿的,現(xiàn)在爬滿了防盜網(wǎng),葉片上還沾著早上的露水。陽光透過葉縫照進來,在賬本上投下細碎的光斑,像撒了把星星。
“這不是破本子?!彼舆^藥碗,中藥味混著窗外的槐花香飄進鼻子,“這里面記著的,是咱趙家的根。”
小敏撇撇嘴,拿起桌上的無人機傳動軸——是趙衛(wèi)國特意留的樣品,鈦合金表面被打磨得發(fā)亮,能映出人影?!鞍郑瑥埩Ω缯f讓你下周去公司講課,給他們的技術員講講手工鏜孔?!彼檬种该慵系募y路,“他還說,要給你開直播,讓全網(wǎng)都看看你的手藝?!?/p>
“直播?”趙衛(wèi)國皺起眉,“那不是小姑娘唱唱跳跳的玩意兒?我一個老頭子,湊什么熱鬧?!?/p>
“人家是想幫你!”小敏把手機懟到他面前,屏幕上是騰飛無人機的官方賬號,置頂視頻是趙衛(wèi)國在戈壁灘修零件的畫面,點贊量已經(jīng)過萬,“評論區(qū)都說你是‘國寶級技工’,還有人問能不能拜師呢?!?/p>
趙衛(wèi)國掃了眼評論,臉有點發(fā)燙。“凈瞎胡鬧。”他把手機推回去,心里卻有點發(fā)飄——這輩子除了市報那回,他還從沒被這么多人夸過。
這時,李娟提著菜籃子回來了,進門就喊:“衛(wèi)國,樓下老王來了,說有急事找你。”
趙衛(wèi)國心里咯噔一下。老王是原廠的門衛(wèi),退休后靠撿廢品過日子,平時沒事絕不會上門。他趕緊起身下樓,剛到單元門口,就看見老王蹲在臺階上,手里攥著個皺巴巴的塑料袋,頭發(fā)比上次見時白了不少。
“趙師傅,你可得幫幫我們?!崩贤蹩匆娝偷卣酒饋?,膝蓋咔地響了一聲,“劉扒皮那孫子,把廠里的設備賣了,錢全揣自己兜里,我們的退休工資還拖著沒發(fā)呢!”
塑料袋里是一沓厚厚的材料,有工資條、考勤記錄,還有張泛黃的全廠合影——前排的劉廠長挺著肚子,笑得一臉油光,后排的趙衛(wèi)國站在鏜床旁,穿著藍色工裝,眼神亮得像刀。
“我已經(jīng)找了律師。”趙衛(wèi)國把老王扶起來,往樓道里讓,“張力介紹的,說這事兒有勝算。”
“勝算?”老王苦笑一聲,從懷里掏出個藥瓶,倒出幾粒白色藥片塞進嘴里,“我這肺癆病,等得起嗎?車間里老張更慘,兒子尿毒癥,就等著工資救命呢……”
趙衛(wèi)國的手攥成了拳頭,指節(jié)捏得發(fā)白。他想起劉廠長跑路前,還拍著他的肩膀說:“衛(wèi)國啊,你是老骨干,等廠子盤活了,給你升職。”現(xiàn)在想來,那笑容里全是算計,比車間里最臟的機油還惡心。
“你放心,這錢一定能要回來?!彼舆^老王手里的材料,指尖觸到一張住院收據(jù),金額欄里的“58000”刺得他眼睛疼,“我這就去找律師,今天就立案。”
李娟把老王留下吃飯,蒸了鍋饅頭,炒了盤土豆絲。老王吃得急,噎得直打嗝,李娟趕緊給他倒了杯熱水:“王叔,慢慢吃,家里還有面?!?/p>
“還是你媳婦好?!崩贤跄税炎欤粗w衛(wèi)國,“當年劉扒皮想把你調(diào)到后勤,是你媳婦去找廠長理論,說‘趙衛(wèi)國的手是握鏜刀的,不是端茶倒水的’,我還記得呢。”
趙衛(wèi)國愣住了。這事他從沒聽說過。他看向李娟,她正低頭給小敏剝雞蛋,耳根有點紅:“陳年舊事了,提它干啥。”
下午,趙衛(wèi)國帶著材料去了律師事務所。張律師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,說話直來直去:“趙師傅,證據(jù)很足,但劉廠長把錢轉到國外了,執(zhí)行起來可能要費點勁?!彼钢牧侠锏脑O備清單,“這些機床都是國有資產(chǎn),他沒權利賣,這是關鍵?!?/p>
“那得多久?”趙衛(wèi)國盯著張律師的眼睛。
“最快半年,慢的話……不好說?!睆埪蓭熗屏送蒲坨R,“我建議你們聯(lián)合更多工人起訴,人多力量大,法院也會更重視?!?/p>
趙衛(wèi)國走出律所,看著街上的車水馬龍,突然覺得胸口發(fā)悶。他掏出手機,翻出通訊錄里的“老伙計”分組,里面存著二十多個名字,都是當年車間的骨干。他一個個打過去,有的是空號,有的停機,好不容易接通一個,對方一聽是要告劉廠長,趕緊說“我忙著呢”,就掛了電話。
“人心散了。”趙衛(wèi)國蹲在路邊,煙一根接一根地抽。以前在車間,誰受了委屈,大家一呼百應,現(xiàn)在各顧各的,哪還有當年的勁兒。
傍晚,他去醫(yī)院給小敏復查,剛走出電梯,就看見張力在走廊里等他,手里拿著個平板電腦:“趙師傅,王總看了你的直播提議,說全力支持!我們給你弄了個工作室,就在公司隔壁,設備都是新的,你看……”
屏幕上是間寬敞的房間,靠墻擺著臺嶄新的鏜床,旁邊是直播用的支架和補光燈。趙衛(wèi)國的心跳漏了一拍——這輩子他都沒見過這么好的設備。
“我……我哪會直播。”他搓了搓手,有點不好意思。
“我們派林薇教你!”張力拍著他的肩膀,“就講講你的老手藝,說說零件怎么加工,保證有人看。再說了,這也是給咱公司做宣傳,雙贏!”
趙衛(wèi)國看著屏幕上的鏜床,突然想起父親的老賬本。或許,直播也不是壞事——至少能讓更多人知道,還有人在守著這些老手藝,還有人記得,機器是有靈魂的。
“行,我試試?!彼Я艘а馈?/p>
回家的路上,他繞道去了原廠門口。封條還在,只是被風吹得卷了邊,上面的紅漆褪成了粉色。傳達室的窗戶破了個洞,老王的茶杯還放在窗臺上,里面的茶葉早就發(fā)霉了。
趙衛(wèi)國翻墻進去,車間的門沒鎖,一推就開了。里面空蕩蕩的,只有灰塵在光柱里跳舞。他的老鏜床還在,上面落滿了灰,操作臺上的游標卡尺還保持著他最后一次使用的角度。
他走過去,擦了擦刻度盤,0.01毫米的精度線依然清晰。“老伙計,委屈你了?!彼涞拇采?,像在跟老朋友說話,“等這事兒了了,我就把你修起來,咱還能干活?!?/p>
鏜床的導軌上,有道淺淺的劃痕——是他剛當學徒時,不小心用扳手劃的,父親沒罵他,只是說“記住這道痕,以后干活要穩(wěn)”?,F(xiàn)在看來,這道痕像只眼睛,默默地看著車間里的一切。
突然,墻角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。趙衛(wèi)國嚇了一跳,抄起旁邊的扳手——是只野貓,正叼著塊生銹的零件,看見他就跑,零件掉在地上,發(fā)出清脆的響聲。
趙衛(wèi)國撿起零件,是塊齒輪碎片,上面的齒牙少了一半,邊緣還沾著機油。他翻出父親的老賬本,對照著查,突然愣住了——這是2003年廠里進的一批新齒輪,父親當時就記著“材質(zhì)不對,硬度不夠”,劉廠長卻說“別大驚小怪,能用”。
現(xiàn)在想來,劉廠長從那會兒就開始動手腳了。用劣質(zhì)零件換正品,把差價揣進自己兜里,等機器壞了,再順理成章地申請報廢。
趙衛(wèi)國的手開始發(fā)抖。他把齒輪碎片包好,塞進懷里——這又是一份證據(jù),比工資條還硬的證據(jù)。
走出車間時,天已經(jīng)黑了。他回頭看了一眼,老鏜床在月光里像個沉默的巨人,守著滿地的鐵銹和回憶。趙衛(wèi)國對著鏜床鞠了一躬,心里默念:“爸,我找到新證據(jù)了,你放心,這賬我一定算清楚?!?/p>
回家的路上,手機響了,是個陌生號碼。趙衛(wèi)國接起來,里面?zhèn)鱽韨€沙啞的聲音:“是趙師傅嗎?我是老張,聽說你要告劉扒皮,算我一個……”
掛了電話,趙衛(wèi)國的眼眶熱了。他看著手機屏幕,剛才還空蕩蕩的“老伙計”群,突然多了好幾條消息:“趙師傅,算我一個”“我這兒有劉扒皮的受賄證據(jù)”“明天我去廠里找你,咱一起去律所”。
他突然明白,人心沒散。就像這老鏜床,看著銹跡斑斑,可只要給點油,給點力,照樣能轉起來,而且比誰都穩(wěn)。
趙衛(wèi)國加快腳步往家走,晚風帶著槐花香吹過來,像小時候母親做的槐花餅的味道。他摸了摸懷里的齒輪碎片,又摸了摸口袋里的老賬本,突然覺得渾身是勁——這場仗,他不是一個人在打。
第二天一早,趙衛(wèi)國帶著老賬本和齒輪碎片去了律所。張律師看著證據(jù),眼睛亮了:“趙師傅,有這個就好辦了!這是典型的職務侵占,一告一個準!”
工作室的直播設備也調(diào)試好了。林薇教他怎么開鏡頭,怎么看彈幕,他學得慢,總是記錯步驟,林薇就笑著說:“趙師傅,您就當對著鏜床說話,自然點就行?!?/p>
下午三點,直播正式開始。趙衛(wèi)國坐在鏜床前,手里拿著塊鈦合金毛坯,對著鏡頭說:“今天咱說說鏜孔,這活兒看著簡單,其實講究多了……”
他一邊說,一邊操作,刀刃在金屬上劃過,發(fā)出清脆的響聲,鐵屑像銀色的雪花落在托盤里。彈幕瞬間涌了進來:
“這手藝絕了!比我?guī)煾祬柡?!?/p>
“爺爺以前也是鏜工,看哭了……”
“趙師傅,能講講那道劃痕的故事嗎?”
趙衛(wèi)國看著彈幕,突然想起父親的話:“機器騙不了人,人也不能騙機器?!彼α诵Γ闷鹉菈K有劃痕的齒輪碎片,對著鏡頭說:“今天不光講手藝,還得講講這碎片的故事……”
直播畫面里,趙衛(wèi)國的聲音不高,卻透著股力量。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身上,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,像老賬本上那道永遠不會褪色的筆跡。
他知道,這場直播不是為了出名,也不是為了賺錢,而是為了告訴所有人——有些東西,比錢更重要。比如良心,比如手藝,比如那些刻在骨子里的,永遠不會生銹的規(guī)矩。
直播還在繼續(xù),彈幕越來越多。趙衛(wèi)國的手穩(wěn)得像塊鐵,刀刃在金屬上跳舞,每一次進給,每一次退刀,都像在跟過去的歲月對話,也像在為未來的戰(zhàn)場,磨亮最鋒利的刀。
而在屏幕的另一端,老王、老張,還有無數(shù)個曾經(jīng)的車間工人,正守在手機前,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,眼里閃著光。他們知道,趙衛(wèi)國拿起的不只是鏜刀,還有他們所有人的希望。
這場仗,才剛剛開始。但他們不怕,因為他們手里有最硬的證據(jù),心里有最真的念想,還有一個永遠不會退縮的趙衛(wèi)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