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衛(wèi)國的鏜刀第三次折斷時,鐵屑濺在直播屏幕上,留下一道黑色的弧線。彈幕瞬間亂了套——“老東西就是不行”“別硬撐了”的評論混在“加油”的彈幕里,像車間里亂飛的鐵渣子。
“停?!彼伦o目鏡,掌心的汗把刀柄浸得發(fā)潮。斷口的金屬茬泛著青白色,是鈦合金的“冷脆”特性在作祟。昨天接的軍工訂單要求極高,材料是俄羅斯進口的TC4鈦合金,比他這輩子加工過的任何材料都“矯情”,溫度稍高就變形,進給稍快就崩刀。
“趙師傅,要不歇歇?”林薇遞過毛巾,眼里藏著擔心。工作室的時鐘指向凌晨兩點,窗外的高新區(qū)只有零星的燈火,像困乏的眼睛。王總特意派來的兩個年輕技術(shù)員趴在桌上打盹,電腦屏幕還停留在三維建模界面,參數(shù)改得密密麻麻。
趙衛(wèi)國沒接毛巾,抓起斷刀在砂輪上打磨?;鹦菫R在他胳膊上,燙出細小的紅點,他像沒感覺似的:“當年給核潛艇做零件,比這難十倍。那會兒沒空調(diào),車間溫度四十度,鏜刀粘得能拉絲,不也做出來了?”
砂輪的嗡鳴里,他想起1998年的夏天。車間里的老鏜床沒有冷卻系統(tǒng),他和父親輪流往刀頭上澆冰水,父親的汗滴在工件上,瞬間蒸成白霧。最后驗收時,軍代表用游標卡尺量完,突然敬禮:“這精度,比德國進口的還準?!?/p>
“爸,你看這個。”小敏的聲音從門口傳來,她手里拿著個保溫桶,紗布已經(jīng)拆了,走路還帶著點瘸,“李阿姨給你熬的綠豆湯,放了冰糖。”
趙衛(wèi)國接過保溫桶,綠豆湯的甜香混著機油味鉆進鼻腔。他舀了一勺遞給旁邊打盹的技術(shù)員,小伙子驚醒時,湯勺差點掉在地上:“趙師傅,對不起,我……”
“喝了再干。”趙衛(wèi)國把桶塞給他,“你們年輕人懂電腦,我懂鐵性,得搭著來?!?/p>
小伙子叫小馬,剛從理工大學(xué)畢業(yè),CAD畫圖比誰都快,卻分不清45號鋼和軸承鋼的火花。趙衛(wèi)國看著他喝綠豆湯的樣子,突然想起自己當學(xué)徒時,父親也是這么把饅頭塞給他的——“先吃飽,才有力氣跟機器較勁”。
凌晨四點,新的鏜刀磨好了。趙衛(wèi)國在刀頭上抹了層自制的冷卻膏——是用豬油和石墨粉調(diào)的,父親傳的方子,比工廠里的冷卻液還管用。小馬舉著手機直播,鏡頭里的鈦合金毛坯在燈光下泛著冷光,像塊拒絕馴服的寒冰。
“看好了,鈦合金脾氣急,得哄著來?!壁w衛(wèi)國的聲音帶著疲憊,卻透著股穩(wěn)勁。鏜刀緩緩落下,與金屬接觸的瞬間,他手腕輕輕一抖,鐵屑立刻卷成銀色的彈簧,而不是之前的碎渣。
“進給量0.05mm/r,轉(zhuǎn)速500轉(zhuǎn)/分鐘,跟你電腦算的不一樣吧?”他頭也不回地問。小馬盯著屏幕上跳動的參數(shù),臉突然紅了——他算的進給量是0.1mm/r,難怪總崩刀。
彈幕里的質(zhì)疑漸漸變成了贊嘆。有個ID叫“老軍工”的用戶發(fā)了條長評:“這手法叫‘游刃’,當年我們車間的八級工就這么干。電腦算的是死數(shù),人手的感覺才是活的?!?/p>
清晨六點,第一枚制導(dǎo)零件完成。趙衛(wèi)國把它放在三坐標測量儀上,屏幕上的三維模型與零件完全重合,誤差顯示“0.0008mm”。小馬突然鼓起掌來,驚醒了另一個技術(shù)員,兩人對著屏幕又蹦又跳,像孩子似的。
趙衛(wèi)國靠在鏜床上,綠豆湯的甜味還在舌尖,腰卻疼得直抽抽。他摸出手機,給張律師發(fā)了條消息:“劉廠長的案子啥時候開庭?”
對方秒回:“下周三。工人們都到齊了,就等你這主心骨?!?/p>
手機里還躺著條未讀消息,是社區(qū)發(fā)來的:“趙師傅,您報名的‘老工匠課堂’批下來了,周六開課,學(xué)生都是初中生?!?/p>
他笑了笑,把手機揣回兜里。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,在零件上投下細小的光斑,像撒了把星星。這些年他總覺得,手藝就像這鐵屑,看著不起眼,堆多了也能燎原。
周三開庭那天,趙衛(wèi)國特意穿了件新襯衫。法院門口擠滿了老伙計,老王坐著輪椅,老張舉著寫著“還我血汗錢”的牌子,連當年總跟他搶機床的老周都來了,手里攥著本泛黃的考勤簿。
“趙師傅,劉扒皮來了!”有人喊了一聲。
劉廠長被法警押著走進來,花襯衫換成了囚服,啤酒肚癟了不少,看見趙衛(wèi)國時,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。趙衛(wèi)國沒理他,只是把父親的老賬本舉起來,賬本在陽光下泛著舊時光的光澤:“這里面記著他偷換的每批零件,騙走的每筆錢?!?/p>
庭審進行了三個小時。當法官念出“劉志強犯職務(wù)侵占罪,判處有期徒刑十二年”時,老伙計們突然爆發(fā)出雷鳴般的掌聲,有人甚至哭了出來。趙衛(wèi)國看著劉廠長被押下去的背影,突然想起車間里那臺被偷換零件的老鏜床——有些東西壞了能修,有些東西壞了,就只能當廢鐵處理。
走出法院時,王總派來的車正在等他?!摆w師傅,軍工那邊又追加了訂單,還說要跟您簽長期合同?!绷洲边f過來一份合同,“年薪……這個數(shù)。”她伸出五根手指。
五萬?趙衛(wèi)國愣住了。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高的工資。
“還有這個?!绷洲庇诌f過來個紅本本,是“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傳承人”證書,照片上的他穿著工裝,手里舉著鏜刀,笑得有點傻。
“我就是個工人,哪配當傳承人?!壁w衛(wèi)國把證書推回去,心里卻有點發(fā)飄。
“您配!”老王突然喊道,輪椅在地上轉(zhuǎn)了個圈,“您傳承的不只是手藝,是咱工人的骨氣!”
周六的“老工匠課堂”來了三十多個孩子。趙衛(wèi)國把工具箱擺在講臺上,打開時,鏜刀、卡尺、扳手發(fā)出清脆的碰撞聲,像在奏樂?!敖裉煸鄄恢v課,就玩?zhèn)€游戲。”他舉起塊鋁塊,“誰能在半小時內(nèi),用這把銼刀把它銼成正方體,我就把這把老銼刀送給他?!?/p>
孩子們立刻圍了上來,小手握著大銼刀,小臉憋得通紅。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銼得最認真,額頭上沾著鋁屑,像撒了把銀粉。趙衛(wèi)國看著她,突然想起小敏小時候,總愛拿著他的扳手當玩具,說“長大了要跟爸爸一樣厲害”。
課程結(jié)束時,只有那個小姑娘的鋁塊勉強成了正方體。趙衛(wèi)國把那把用了三十年的銼刀遞給她,刀柄上的包漿亮得像玉:“記住,銼刀要穩(wěn),心更要穩(wěn)?!?/p>
小姑娘接過銼刀,突然鞠了一躬:“趙爺爺,我爺爺也是工人,他說他以前能在雞蛋上鉆孔,真的嗎?”
趙衛(wèi)國笑了,從工具箱里拿出個雞蛋和一根細鉆頭:“你看?!彼氖址€(wěn)得像塊鐵,鉆頭在蛋殼上旋轉(zhuǎn),碎渣變成粉末,卻沒戳破里面的蛋膜。孩子們發(fā)出陣陣驚呼,小手拍得通紅。
回家的路上,小敏突然說:“爸,我不考研了?!?/p>
趙衛(wèi)國踩了腳剎車,老捷達在路邊發(fā)出一聲輕響:“你說啥?”
“我想跟你學(xué)手藝?!毙∶舻穆曇艉茌p,卻很堅定,“我查過了,現(xiàn)在國家缺高級技工,比研究生還缺。”
趙衛(wèi)國看著女兒,她的眼睛亮得像當年的自己。他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話:“手藝傳給誰都行,只要他把活兒當回事?!?/p>
“行?!彼l(fā)動汽車,老捷達的引擎歡快地轟鳴起來,“但你記住,學(xué)手藝得能吃苦,掉眼淚可沒人哄?!?/p>
小敏笑著點頭,伸手去摸工具箱里的鏜刀,指尖在刀刃上輕輕劃過,像在觸摸一個傳承了三代人的夢。
工作室的訂單越來越多,趙衛(wèi)國找了五個老伙計一起干。老王負責(zé)質(zhì)檢,老張管材料,老周雖然手抖,卻能把零件打磨得比鏡面還亮。他們還招了三個大學(xué)生,小馬負責(zé)畫圖,兩個女生學(xué)直播運營,每天的直播在線人數(shù)穩(wěn)定在百萬以上。
有一天,王總突然帶來個老外,金發(fā)碧眼,胸前掛著“西門子”的工牌?!斑@是漢斯先生,他們想請您去德國講課。”王總的語氣里帶著驕傲。
漢斯用生硬的中文說:“趙先生,我們的機器做不出您這樣的精度,想請教您的秘訣?!?/p>
趙衛(wèi)國把他帶到鏜床前,拿起一把老銼刀:“秘訣就是這個。機器再準,也得靠人手找感覺。就像這銼刀,用了三十年,它認識我的手,我也認識它?!?/p>
漢斯突然鞠躬:“我明白了,您傳承的是‘人’的溫度。”
直播一周年那天,工作室舉辦了場“老手藝展”。趙衛(wèi)國的老鏜床被擺在最中間,旁邊是父親的老賬本,他的鐵皮盒,還有小敏剛完成的第一個零件。參觀的人排起了長隊,有白發(fā)蒼蒼的老工人,有朝氣蓬勃的年輕人,還有抱著孩子的父母,指著鏜刀說“這是能做出飛機零件的寶貝”。
趙衛(wèi)國站在展臺前,看著眼前的一切,突然覺得眼睛發(fā)酸。他想起三十年前,自己攥著學(xué)徒證站在車間里,父親拍著他的肩膀說“好好干”;想起工廠破產(chǎn)那天,他蹲在門口抽煙,覺得天塌了;想起在戈壁灘上,老捷達的引擎發(fā)出絕望的嘶吼……
“爸,該直播了?!毙∶舻穆曇舭阉噩F(xiàn)實。她穿著藍色工裝,手里拿著鏜刀,像極了年輕時的他。
趙衛(wèi)國走上直播臺,對著鏡頭笑了笑。鐵屑在燈光下飛舞,像無數(shù)個跳動的星火,照亮了他眼角的皺紋,也照亮了身后“老工匠工作室”的招牌。
“今天咱不說技術(shù),說說‘傳承’?!彼e起那把斷過三次的鏜刀,“這刀就像咱工人的日子,斷過,修過,卻從來沒怕過。只要有人拿它,它就能接著干活?!?/p>
彈幕里刷起了“致敬”的浪潮。有個ID叫“未來工匠”的用戶發(fā)了條彈幕:“趙爺爺,我長大了也要當鏜工!”
趙衛(wèi)國看著那條彈幕,突然想起那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,想起小敏,想起小馬,想起所有接過他手里工具的年輕人。他知道,這把刀,這本賬,這份手藝,終于有了新的傳人。
直播結(jié)束時,夕陽正濃。趙衛(wèi)國站在工作室的窗前,看著騰飛無人機的試飛場上,幾架新組裝的無人機正掠過云層,機翼上的零件在陽光下閃著光——那是他和老伙計們親手做的。
老捷達的引擎在樓下發(fā)出熟悉的轟鳴,是李娟來接他回家。趙衛(wèi)國拿起父親的老賬本,最新的一頁是小敏寫的:“6月1日,完成航天零件5個,收徒1名,直播教300萬人認工具?!弊舟E娟秀,卻透著股不服輸?shù)膭艃骸?/p>
他把賬本放進工具箱,鎖好。鐵鎖的“咔噠”聲在安靜的工作室里回蕩,像在為一個時代畫上逗號——不是結(jié)束,是新的開始。
走出大樓時,晚風(fēng)帶著槐花香吹過來。趙衛(wèi)國看著天邊的晚霞,突然覺得這第二戰(zhàn)場,比他想象的還要廣闊。它不在車間里,不在直播鏡頭里,而在每個接過工具的人手里,在每個記得“要把活兒當回事”的人心里。
老捷達緩緩駛離,車頂上的臨時燈泡還亮著,像顆永遠不會熄滅的星。趙衛(wèi)國知道,前面的路還很長,但他不再害怕——因為他的身后,有老伙計的肩膀,有年輕人的腳步,還有一把永遠磨得發(fā)亮的鏜刀,在歲月的鐵砧上,敲出屬于勞動者的,最響亮的回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