連綿的陰雨已經(jīng)下了三天。
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地壓在晉王府的飛檐翹角上,淅淅瀝瀝的雨聲敲打著窗欞,仿佛永無止境,將整個王府籠罩在一片潮濕而壓抑的氛圍中。
這樣的天氣,讓淮暮雪的心情也跟著沉悶起來。
自從那晚目睹了王府夜探事件后,她的神經(jīng)就一直緊繃著,總覺得身邊隱藏著無數(shù)雙眼睛,隨時隨地都可能有危險降臨。
她變得更加小心翼翼,走路輕手輕腳,說話細聲細氣,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,同時也更加努力地學習識字、熟悉王府環(huán)境,提升自己的“生存技能”。
給施稞隋念奏折的工作還在繼續(xù),她的進步緩慢但確實存在,至少念錯的次數(shù)越來越少了。
施稞隋對她的態(tài)度依舊沒什么太大變化,依舊是那個嚴苛的“監(jiān)考官”,偶爾會因為她的一點小進步,淡淡地說一句“尚可”,這已經(jīng)算是極大的肯定了。
但淮暮雪能感覺到,王府的氣氛比之前更加緊張了。
護衛(wèi)巡邏的次數(shù)明顯增多,下人們說話也更加小心翼翼,連走路都放輕了腳步,仿佛生怕驚擾了什么。
福伯那張總是面無表情的臉上,也多了幾分凝重。
淮暮雪知道,這恐怕和那晚的夜探事件脫不了干系。
只是不知道,那晚被福伯他們抬走的,到底是誰?
是太子派來的刺客?還是皇后的人?
或者,是其他隱藏在暗處的勢力?
她不敢深想,只能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如何活下去這件事上。
然而,該來的,終究還是來了。
第三天傍晚,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,反而越下越大,狂風卷著雨水,拍打在窗戶上,發(fā)出“噼里啪啦”的聲響。
淮暮雪正在自己的房間里,就著昏暗的油燈練習寫字,突然聽到外面?zhèn)鱽硪魂嚰贝俚哪_步聲。
緊接著,她的房門被敲響了。
“淮姑娘,快,殿下出事了!”是福伯身邊的一個小太監(jiān),聲音里帶著明顯的焦急。
淮暮雪的心猛地一沉,手一抖,毛筆掉在了地上,墨汁濺了一地。
“殿下怎么了?”她連忙站起身,快步走到門口打開門。
“殿下他……他舊傷復發(fā),高燒不退,已經(jīng)昏迷了!”小太監(jiān)急聲道,“福伯讓您立刻過去伺候!”
舊傷復發(fā)?高燒昏迷?
淮暮雪的腦子“嗡”的一聲,瞬間一片空白。
是因為這連綿的陰雨嗎?
她想起了之前施稞隋咳血的樣子,想起了他在宮宴上看似虛弱的模樣,還有那晚他房間里傳來的悶響……
他的身體,原來真的這么糟糕嗎?
“我……我這就去!”淮暮雪來不及多想,連忙跟著小太監(jiān)往施稞隋的主院跑去。
雨水打濕了她的頭發(fā)和衣服,冰冷的寒意順著肌膚滲入骨髓,但她卻感覺不到絲毫寒冷,心里只有一片慌亂。
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慌。
或許是因為,施稞隋是她目前唯一的“保護傘”。
他若是出事了,她這個依附于他的小宮女,恐怕也難逃厄運。
或許,還有一些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,莫名的擔憂。
跑到主院門口,就看到福伯正站在屋檐下,眉頭緊鎖,臉色凝重地指揮著下人端熱水、找太醫(yī)。
整個主院都籠罩在一片緊張壓抑的氣氛中。
“福伯!”淮暮雪連忙上前。
福伯看到她,點了點頭,語氣急促卻依舊保持著鎮(zhèn)定:“來了就好,快進去吧,殿下在里面,情況不太好?!?/p>
“是?!被茨貉艘宦暎钗豢跉?,推開了施稞隋臥室的房門。
一股濃重的藥味和灼熱的氣息撲面而來。
房間里光線昏暗,只點了幾盞油燈,跳動的火光映照在墻壁上,晃動出詭異的影子。
施稞隋躺在床上,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,卻依舊能看到他身體因為寒冷而微微顫抖。
他的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,嘴唇干裂,原本緊抿的嘴角微微張開,發(fā)出沉重而急促的呼吸聲。
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冷汗,浸濕了他的頭發(fā),貼在飽滿的額頭上,看起來異常脆弱。
和平日里那個清冷矜貴、運籌帷幄的盲眼王爺判若兩人。
淮暮雪的心,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揪了一下,泛起一陣莫名的酸澀。
這就是那個在朝堂上與太子針鋒相對、在深夜里冷靜布局的晉王嗎?
原來,他也會有如此脆弱無助的時候。
“還愣著干什么?快過來!”一個低沉的聲音在旁邊響起。
淮暮雪回過神,才發(fā)現(xiàn)房間里除了昏迷的施稞隋,還有福伯和一個須發(fā)花白的老太醫(yī)。
老太醫(yī)剛剛給施稞隋診完脈,正一臉凝重地收拾著藥箱。
“太醫(yī),殿下他……”淮暮雪猶豫著問道。
老太醫(yī)搖了搖頭,嘆了口氣:“晉王殿下這是舊傷沉疴,又受了風寒,邪火入體,才導致高燒不退。老夫已經(jīng)開了方子,能不能挺過去,還要看殿下自己的意志?!?/p>
他頓了頓,又補充道:“殿下這傷,似乎是……戰(zhàn)場上受的舊傷,每逢陰雨天就容易復發(fā),這次情況尤為嚴重,恐怕……”
后面的話,他沒有說下去,但意思已經(jīng)很明顯了。
淮暮雪的心沉得更低了。
戰(zhàn)場舊傷?
是那個讓他失明的赤水之役嗎?
“好了,這里沒老夫的事了,照方抓藥,按時服用,剩下的就看天意吧?!崩咸t(yī)說著,對著福伯拱了拱手,“福伯,老夫先告辭了?!?/p>
“有勞太醫(yī)了,來人,送太醫(yī)出去?!备2谅暤?。
很快,下人就領著老太醫(yī)離開了。
房間里,只剩下淮暮雪和福伯,以及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施稞隋。
“淮姑娘,”福伯轉(zhuǎn)過身,目光落在淮暮雪身上,眼神復雜,“接下來,就辛苦你了。殿下昏迷期間,需要有人時刻守著,給他物理降溫,喂他喝水服藥?!?/p>
“是,福伯?!被茨貉┻B忙應道。
福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,那眼神里似乎帶著某種審視和考量。
“殿下昏迷時,可能會說一些胡話,也可能會有一些……無意識的舉動。”福伯緩緩道,“你只需要好好伺候就行,不該聽的別聽,不該問的別問,明白嗎?”
淮暮雪心里一動。
福伯這話是什么意思?
是在提醒她,還是在警告她?
他讓自己近身伺候,難道……是故意的?
是想通過這件事,觀察自己的反應?
淮暮雪不敢多想,連忙低下頭:“奴婢明白,奴婢一定好好伺候殿下,絕不多言多語?!?/p>
“嗯?!备2c了點頭,“這里有你看著,我去盯著藥房煎藥。有什么事,立刻讓人去通知我。”
“是?!?/p>
福伯又看了一眼床上的施稞隋,眼神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,然后轉(zhuǎn)身離開了房間,順手帶上了房門。
房間里,只剩下淮暮雪和昏迷的施稞隋兩個人。
雨聲敲打著窗戶,房間里靜得可怕,只剩下施稞隋沉重而急促的呼吸聲。
淮暮雪走到床邊,看著躺在床上的施稞隋。
他的臉頰因為高燒而泛著不正常的潮紅,眉頭緊緊地皺著,像是在忍受極大的痛苦。
即使在昏迷中,他的身體也在微微顫抖,似乎睡得極不安穩(wěn)。
淮暮雪按照太醫(yī)的囑咐,找來一塊干凈的布巾,用冷水浸濕,輕輕擰干,然后小心翼翼地敷在他的額頭上。
冰涼的布巾貼上滾燙的肌膚,施稞隋似乎舒服了一些,眉頭微微舒展了一點,呼吸也平穩(wěn)了些許。
淮暮雪看著他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的陰影,心里五味雜陳。
這個男人,到底經(jīng)歷過怎樣的過往?
那些刻在他身體和靈魂深處的傷痛,又該有多痛?
她默默地更換著布巾,動作輕柔而認真。
時間一點點過去,窗外的雨還在下,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。
施稞隋的體溫時高時低,始終沒有降下來的跡象。
他依舊處于昏迷狀態(tài),偶爾會發(fā)出一兩聲模糊的囈語,聽不清在說什么。
淮暮雪守在床邊,不敢有絲毫懈怠,時不時地更換布巾,或者用棉簽蘸著水,濕潤他干裂的嘴唇。
不知過了多久,或許是深夜,或許是凌晨。
就在淮暮雪快要撐不住,眼皮打架的時候,躺在床上的施稞隋,突然猛地抽搐了一下,嘴里發(fā)出了清晰的囈語。
“……火……好大的火……”
他的聲音沙啞而痛苦,帶著濃濃的恐懼和掙扎。
淮暮雪的心猛地一跳,瞬間清醒過來,緊緊地盯著他。
只見他眉頭緊鎖,臉色因為痛苦而扭曲,額頭上布滿了冷汗,身體也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。
“……別過來……別過來!”
“……阿焰!快走!快走??!”
“……赤水……我們……中計了……”
“……殺!殺出去!”
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話語從他嘴里溢出,每一個字都充滿了刻骨的痛苦、滔天的恨意和無盡的絕望。
赤水!
阿焰!
火!
這些詞語,像一把把鋒利的刀子,狠狠扎進淮暮雪的心里。
她終于明白了!
他的舊傷,他的眼盲,他的痛苦,都和那場名為“赤水之役”的戰(zhàn)爭有關!
那里有大火,有背叛,有犧牲!
那個叫“阿焰”的人,是誰?
是他的戰(zhàn)友?還是他的親人?
最終活下來的,只有他一個人嗎?
所以,他才會如此痛苦,如此憎恨?
淮暮雪看著他痛苦掙扎的樣子,看著他即使在昏迷中,也緊握著拳頭,指節(jié)因為用力而泛白,心里涌起一陣難以言喻的酸澀和心疼。
原來,那個看似冷漠強大、運籌帷幄的盲眼王爺,內(nèi)心深處,藏著這樣一段慘烈而痛苦的過往。
原來,他所有的偽裝和堅硬,都是為了掩蓋那些深入骨髓的傷痛。
淮暮雪伸出手,想要按住他不斷顫抖的身體,卻又怕驚擾了他,手伸到一半,又猶豫地縮了回來。
她只能更加頻繁地更換布巾,希望能讓他舒服一點。
“……血……好多血……”
“……我不甘心……”
施稞隋的囈語還在繼續(xù),聲音越來越低,越來越痛苦,最后化作一聲壓抑的、絕望的嘶吼,然后又陷入了更深的昏迷中,只是身體依舊在微微顫抖。
淮暮雪看著他蒼白如紙的臉,眼眶莫名地有些發(fā)熱。
她突然覺得,自己之前對他的那些畏懼和抱怨,是多么的可笑。
在這個看似風光無限的晉王殿下背后,竟然背負著如此沉重的過往和傷痛。
他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。
一個會痛,會怕,會絕望的人。
只是,他把所有的脆弱都隱藏在了那張冷漠的面具之下,只在這樣意識模糊的深夜,才會不經(jīng)意地流露出來。
淮暮雪默默地拿起布巾,再次用冷水浸濕,擰干,輕輕敷在他的額頭上。
這一次,她的動作更加輕柔,也更加堅定。
不管是出于求生的本能,還是此刻莫名的心疼,她都希望他能挺過去。
挺過這場痛苦的劫難。
窗外的雨,似乎小了一些。
天邊,隱隱泛起了一絲魚肚白。
黎明,終于要來了。
淮暮雪守在床邊,看著施稞隋漸漸平穩(wěn)下來的呼吸,緊繃了一夜的神經(jīng),終于稍微放松了一些。
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撐過來的,只覺得渾身都累得快要散架了。
就在這時,房門被輕輕推開了。
福伯走了進來,手里端著一碗黑漆漆的湯藥。
“藥來了?!彼穆曇艉茌p,似乎怕驚擾了里面的人。
“殿下他……好像安穩(wěn)了一些?!被茨貉┑吐暤?。
福伯走到床邊,看了一眼施稞隋的情況,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,點了點頭:“燒好像退了一點?!?/p>
他頓了頓,目光落在淮暮雪布滿血絲的眼睛和蒼白的臉上,眼神復雜:“辛苦你了,一夜沒合眼吧?”
“不辛苦,這是奴婢應該做的?!被茨貉┻B忙道。
福伯沒有再說什么,只是將藥碗遞給她:“來,試著喂他喝點藥?!?/p>
“是?!被茨貉┙舆^藥碗,一股濃重的苦澀味撲面而來。
她小心翼翼地扶起施稞隋,讓他靠在自己的懷里,然后用勺子舀起一勺藥汁,輕輕吹涼,再一點點地喂進他的嘴里。
昏迷中的施稞隋很不配合,藥汁剛喂進去,就順著嘴角流了出來。
淮暮雪耐心地一點點喂,擦了又喂,喂了又擦,好不容易才將小半碗藥喂了進去。
她的手臂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,已經(jīng)麻木酸痛得不行。
福伯一直站在旁邊,靜靜地看著她,眼神深邃,讓人猜不透在想什么。
“剩下的,等殿下醒了再喂吧?!备2_口道。
“是?!被茨貉⑹O碌乃幫敕旁谂赃叺淖雷由?,然后小心翼翼地將施稞隋放平在床上,蓋好被子。
做完這一切,她才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(zhuǎn),雙腿一軟,差點摔倒在地。
“小心!”福伯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。
“謝謝福伯?!被茨貉┱痉€(wěn)身體,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。
“你去旁邊的軟榻上歇歇吧,這里有我看著?!备2馈?/p>
“可是……”
“去吧,”福伯打斷了她的話,語氣不容置疑,“殿下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,你這樣硬撐著,萬一倒下了,誰來伺候殿下?”
淮暮雪想了想,覺得他說得有道理,便點了點頭:“那……奴婢就在旁邊歇著,有什么事,福伯您隨時叫我?!?/p>
“嗯?!?/p>
淮暮雪走到房間角落的軟榻邊,幾乎是一沾到榻面,就沉沉地睡了過去。
太累了。
身體累,心更累。
福伯看著她疲憊的睡顏,又看了看床上依舊昏迷的施稞隋,眼神復雜難明。
他緩緩走到床邊,深深地看了施稞隋一眼,低聲呢喃:“殿下,老奴……替您試過了。這丫頭,或許……真的可以信任……”
窗外的雨,終于停了。
一縷微弱的陽光,穿透云層,透過窗欞,灑進房間,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塵埃。
新的一天,開始了。
而對于淮暮雪和施稞隋來說,他們之間的關系,似乎也在這個風雨交加的夜晚,悄然發(fā)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。
信任的種子,或許在這一刻,就已經(jīng)悄然埋下。
只是,身處其中的兩個人,都還未曾察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