貨輪駛?cè)肴龒{時,江風變得愈發(fā)凜冽。兩岸的峭壁像被巨斧劈開,直插云霄,船行其間,仿佛隨時會被擠壓成碎片。我站在甲板上,望著湍急的江水翻涌著白沫,心里的不安像潮水般漲落。
自那日遇襲后,疤臉男人加強了警戒,貨輪上的水手都換成了陳叔派來的人,個個面生而精悍。可越是這樣,我越覺得心驚——蘇曼麗肯下這么大功夫追殺,必是怕我找到沈青禾,怕當年的真相敗露。
“小姐,電報!”阿桃拿著張電報紙跑過來,指尖發(fā)顫,“是陳叔回的!”
我一把搶過電報,紙上的字跡被水汽洇得模糊,只看清“陸公子安好,禁足書房”幾個字。懸著的心稍稍落地,可“禁足書房”四字,又像根刺扎在心頭。陸鴻章雖沒下死手,卻也斷了他與外界的聯(lián)系,他如何能得知我的安危?
正怔忡間,船身突然劇烈搖晃。疤臉男人從駕駛艙沖出來,聲如洪鐘:“小心!前面有暗礁!”
水手們慌忙調(diào)整航向,船身擦著暗礁駛過,激起的水花濺了我滿身。甲板上的木箱被晃倒,發(fā)出沉悶的撞擊聲,其中一個箱子摔裂,滾出幾桿步槍——原來這貨輪不僅走私貨物,還藏著軍火。
“沈小姐,進船艙!”疤臉男人拽著我往艙內(nèi)跑,“這不是普通暗礁,像是有人故意在水里設(shè)了障礙!”
話音未落,兩岸的峭壁上突然滾下巨石,砸在江水里掀起巨浪。緊接著,槍聲從崖頂傳來,子彈嗖嗖地擦過甲板,幾個水手應(yīng)聲倒地。
“是顧家的人!”疤臉男人嘶吼著指揮還擊,“他們早就在這兒設(shè)了埋伏!”
我縮在船艙門口,看著子彈在艙壁上打出一個個窟窿,心里的寒意比江風更甚。顧家竟和蘇曼麗聯(lián)手到這個地步,為了阻止我去嶺南,竟不惜動用軍火。
突然,一發(fā)炮彈落在船尾,爆炸聲震得我耳膜生疼。濃煙中,我看見疤臉男人被氣浪掀飛,重重摔在甲板上。
“陳叔!”我尖叫著沖過去,他胸口的血窟窿正汩汩冒血,染紅了胸前的衣襟。
“沈小姐……”他攥住我的手,力氣大得驚人,“沈青禾在嶺南……開平鎮(zhèn)……找到她……把這個交……交給他……”
他從懷里掏出個銅制的哨子,上面刻著朵并蒂蓮,與我帕子上的圖案如出一轍。哨子剛觸到我掌心,他的手就垂了下去,眼睛望著三峽的天空,再也沒了聲息。
“陳叔!”阿桃哭得撕心裂肺,我卻死死咬著嘴唇不敢哭?,F(xiàn)在不是哭的時候,陳叔用命換的線索,我不能讓它白費。
船身又劇烈傾斜,水手們大喊著“船要沉了”。我攥緊銅哨,拉著阿桃往救生艇跑。身后的槍聲還在響,顧家的快艇越來越近,蘇曼麗的尖叫穿透硝煙:“抓活的!我要讓她親眼看著陸硯怎么死!”
陸硯……她要對陸硯下手?
心頭一緊,我跳上救生艇,水手們奮力劃槳,小艇像片葉子在江浪里顛簸。回頭望去,貨輪正在下沉,濃煙滾滾,遮沒了半個天空。那些為了保護我而死去的人,他們的臉在火光中若隱若現(xiàn),像在無聲地催促我前行。
“小姐,您看!”阿桃指著遠處,峭壁的陰影里停著艘漁船,船頭站著個穿藍布衫的女子,正朝我們揮手。
是接應(yīng)的人?
漁船靠近時,那女子伸手拉我上船,她的掌心有層薄繭,眼神卻很溫和:“沈小姐,我是沈青禾派來的,叫我阿蕓就好?!?/p>
“沈青禾知道我要來?”我追問,指尖還在發(fā)燙。
阿蕓點頭,熟練地劃著槳避開流彈:“陳叔早發(fā)了電報。青禾姐說,您母親是她的親姐姐,當年若不是她在海外求醫(yī),定會護著姐姐周全?!?/p>
原來沈青禾是亡母的妹妹!我攥著銅哨的手驟然收緊,真相仿佛就在眼前,觸手可及。
漁船駛?cè)霔l隱蔽的支流,兩岸的蘆葦比人還高,隔絕了槍聲和硝煙。阿蕓收起船槳,從艙底拿出套粗布衣裳:“沈小姐,換了吧,這樣才像走江湖的。前面就是碼頭,我們得換乘馬車去開平鎮(zhèn)?!?/p>
換上粗布衫,卸下釵環(huán),鏡中的自己面色憔悴,卻多了幾分韌勁。阿桃?guī)臀野雁~哨和錦帕藏在發(fā)髻里,低聲道:“小姐,到了開平鎮(zhèn),我們就能知道真相了?!?/p>
我望著蘆葦蕩盡頭的天光,心里默念著陸硯的名字。你一定要等我,等我?guī)е嫦嗷厝?,等我告訴你,無論你的父親做過什么,我信的始終是你。
馬車在山道上顛簸,阿蕓說這是去開平鎮(zhèn)的近路,避開了顧家的眼線。車廂里彌漫著艾草的氣味,阿桃靠在我肩頭睡著了,眉頭卻依然緊蹙。
我掀開簾子往外看,月光灑在山間的竹林里,竹影搖曳,像極了大帥府花園的景致。突然想起陸硯翻窗時帶起的月季花瓣,想起他擁我入懷時的檀香氣息,心口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下,又酸又軟。
或許從落湖那天起,從他抱著我往岸邊游時,有些東西就已經(jīng)注定。我們是仇人的子女,卻在這亂世里相互牽絆,像并蒂蓮,生在同根,糾纏不休。
“快到了?!卑⑹|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,“前面就是開平鎮(zhèn),青禾姐在鎮(zhèn)口的茶館等您?!?/p>
馬車駛進鎮(zhèn)口時,天剛蒙蒙亮。茶館的幌子在晨霧里搖晃,一個穿素色旗袍的女子站在門口,鬢邊別著朵白玉蘭,眉眼間竟與亡母有幾分相似。
“姐姐……”她看見我,眼圈瞬間紅了,快步走過來握住我的手,“我是青禾?!?/p>
她的手溫暖而有力,掌心的薄繭和阿蕓一樣。這就是亡母的妹妹,那個知道所有真相的人。
“青禾姨?!蔽彝?,眼淚終于忍不住滾落,“我娘……她到底是怎么死的?”
沈青禾的嘴唇顫抖著,拉著我走進茶館:“進去說,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?!?/p>
茶館里空無一人,只有茶香在晨霧里彌漫。她給我倒了杯熱茶,指尖的顫抖泄露了她的激動:“念念,你娘是被陸鴻章和沈氏逼死的,但事情……比你想的更復雜?!?/p>
我的心猛地一沉,握著茶杯的手收緊,指節(jié)泛白。
沈青禾深吸一口氣,像是下定了巨大的決心,緩緩開口:“當年,你爹和陸鴻章反目,不是因為黨派紛爭,而是因為……你娘發(fā)現(xiàn)了陸鴻章私通外敵的證據(jù)?!?/p>
私通外敵?這四個字像驚雷,炸得我頭暈?zāi)垦!?/p>
“那證據(jù),就是你娘托人送到嶺南的。”沈青禾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,層層打開,里面是幾頁泛黃的電報底稿,“這些是陸鴻章和日本人的密電,你娘當年在他書房抄下來的。”
電報上的字跡潦草,卻清晰地寫著“軍火交易”“打敗政府”等字眼,落款處赫然是陸鴻章的私印。
真相像把淬毒的刀,狠狠插進心口。原來亡母的死,不僅是私人恩怨,更是為了揭露這驚天的叛國陰謀!
“沈氏為什么要幫陸鴻章?”我聲音發(fā)顫,指尖冰涼。
“因為她愛陸鴻章愛得發(fā)瘋?!鄙蚯嗪痰穆曇魩е爸S,“她知道陸鴻章的陰謀,卻選擇幫他隱瞞,甚至幫他逼死你娘,只為能留在他身邊。”
我望著那些電報底稿,突然明白陸硯為何總說“真相太臟”。這樣的父親,這樣的家族,讓他如何自處?
“青禾姨,”我攥緊拳頭,指甲深深嵌進掌心,“這些證據(jù),足夠扳倒陸鴻章嗎?”
沈青禾點頭,眼神堅定:“足夠。當年我在海外求醫(yī),就是為了聯(lián)系愛國人士,可惜一直沒機會?,F(xiàn)在有了你帶來的錦帕和銅哨,再加上這些密電,定能讓他身敗名裂?!?/p>
錦帕和銅哨?我掏出那半塊錦帕和銅哨,放在桌上。沈青禾拿起它們,眼淚突然滾落:“這哨子,是當年你娘送給我的,說遇到危險就吹三聲,她會來救我……可她自己卻……”
她的哭聲在茶館里回蕩,像針一樣扎在我心上。我輕輕拍著她的背,心里卻在想陸硯。如果他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叛國賊,會是什么反應(yīng)?
“念念,”沈青禾擦干眼淚,眼神變得銳利,“我們得盡快把證據(jù)交給巡捕房,陸鴻章勢力龐大,遲則生變?!?/p>
我點頭,心里卻掠過一絲不安。陸硯還在大帥府,若陸鴻章倒臺,他會不會受到牽連?
“青禾姨,”我猶豫著開口,“陸硯……他不知情,能不能……”
沈青禾看著我,眼神復雜:“念念,你對他……”
“他救過我?!蔽业吐暤溃橆a發(fā)燙,“在我不知道真相的時候,他一直護著我?!?/p>
沈青禾嘆了口氣:“陸硯這孩子,我見過。當年他偷偷給你娘上墳,被陸鴻章打得半死,卻始終沒說過一句軟話。他心里,是向著你娘的?!?/p>
我的心猛地一顫。他竟還做過這樣的事?
“放心吧,”沈青禾拍了拍我的手,“我們只扳倒陸鴻章和沈氏,不會牽連無辜。等事情了結(jié),你若還想……”
她沒說完,外面突然傳來馬蹄聲,阿蕓慌張地跑進來:“青禾姐,不好了!顧家的人追來了!”
我的心瞬間沉到谷底。他們終究還是找來了!
沈青禾迅速將密電塞進我懷里:“念念,你帶著證據(jù)從后門走,去廣州找李將軍,他是愛國人士,定會幫你。我和阿蕓拖住他們!”
“那你怎么辦?”我抓住她的手,眼眶發(fā)紅。
“我自有辦法?!彼屏宋乙话眩凵駴Q絕,“快走!別讓你娘和陳叔白白犧牲!”
跑出后門時,槍聲已經(jīng)響起。我回頭望去,茶館的方向火光沖天,沈青禾的身影在火光中一閃而過,像朵在烈火中凋零的白玉蘭。
“青禾姨!”我撕心裂肺地喊,卻被阿桃拽著往前跑。
“小姐,快走!這是青禾姨用命給您換的機會!”阿桃的聲音哽咽,拉著我鉆進山林。
山風吹過樹梢,嗚咽作響,像在為犧牲的人哭泣。我攥著懷里的密電,指尖被紙頁邊緣割得生疼。陸鴻章、沈氏、蘇曼麗、顧家……這血海深仇,我定要親手了結(jié)!
只是不知道,等我?guī)е嫦嗷厝r,陸硯還在不在原地等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