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亮后,宮墻之外的世界,似乎因為昨夜我那石破天驚的“求死”和摔盅之舉,而掀起了新的波瀾。只是這波瀾被嚴(yán)格控制著,無法直接涌入靜梧宮,只能通過一些極其細微的縫隙滲透進來。
比如,小禾出去領(lǐng)取份例時,聽到的那些壓得更低、卻更顯詭異的議論。
“……聽說了嗎?昨兒后半夜,掖庭司那邊悄沒聲息地拖走了幾個人……就是之前攀咬靜梧宮的那幾個……”
“曹公公好像也倒了霉,一早被貶去皇陵掃地了……”
“陛下今日罷朝了……說是昨夜批閱奏折過于勞累,染了風(fēng)寒……”
“鳳儀宮今日宮門緊閉,皇后娘娘身子不適,免了各宮請安……”
碎片般的消息,拼湊出一個驚心動魄卻無聲無息的夜晚。蕭衍在用他的方式,粗暴地抹平我掀起的風(fēng)浪,清理著可能存在的隱患,甚至不惜稱病罷朝。
他在害怕。害怕到必須用這種快刀斬亂麻的方式,來維持那搖搖欲墜的平靜。
真是……難為他了。
午后,高賢親自來了。這位皇帝身邊最得力的總管大太監(jiān),臉上依舊是那副謙卑恭謹(jǐn)?shù)男δ?,眼神卻比往日更深沉了幾分。他帶來的賞賜規(guī)格又提升了一個等級,甚至包括了幾匹唯有皇后才能用的云霞錦。
“陛下掛心姑娘,聽聞姑娘昨夜受了驚,特命奴才前來探望?!备哔t的聲音又尖又細,像唱戲文,“這些料子,姑娘做著新衣穿,看著也鮮亮些。陛下說,姑娘如今……合該用些好的。”
我看著那流光溢彩、幾乎要晃花人眼的云霞錦,又想起昨夜摔碎的那盅冰糖燕窩,想起老花匠枯槁的臉。
合該用些好的?
是合該被這些華美的物質(zhì)包裹著,安靜地腐爛,忘記看到的一切,忘記聽到的一切,扮演好一個“被補償”、“被恩寵”的舊人角色。
我微微屈膝:“謝陛下恩典。只是臣女福薄命賤,恐承受不起這般貴重之物,反倒折損了陛下圣德?!?/p>
高賢臉上的笑容絲毫不變,像是早就料到我會這么說,尖著嗓子道:“姑娘這是哪里話。陛下的心意,姑娘安心受著便是。陛下還讓奴才傳句話……”
他上前一步,聲音壓得極低,只有我能聽見,那聲音里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、冰冷的警告:
“陛下說,宮中流言蜚語甚多,皆是無稽之談。姑娘身子弱,需得靜養(yǎng),切勿聽信讒言,徒增煩憂。萬事……有陛下為您做主。”
萬事有陛下為您做主。
我?guī)缀跻Τ雎晛怼?/p>
為我做主?
是替我壓下我被作踐的冤屈?還是替我查清老花匠暴斃的真相?或是揪出那使用狼毒草害人的黑手?
不。
他只是要捂住我的眼睛,堵住我的耳朵,讓我繼續(xù)做一只被圈養(yǎng)的金絲雀,對他的“恩寵”感恩戴德。
我垂下眼睫,遮住眼底翻涌的譏諷,聲音溫順得近乎麻木:“臣女……謹(jǐn)記陛下教誨。”
高賢似乎滿意了我的“識趣”,又說了幾句關(guān)懷的套話,便帶著人告辭了。
他走后,我看著那堆滿了半個偏殿的賞賜,對一旁呆立的小禾道:“都收起來吧。和之前那些,放在一起?!?/p>
小禾茫然地應(yīng)了一聲,開始機械地搬運那些華美的物品。
我走到窗邊,推開窗戶,讓外面冰冷的空氣涌入,沖散殿內(nèi)濃郁得令人頭暈的香料和錦緞氣息。
遠處宮道盡頭,似乎有一行儀仗正緩慢經(jīng)過。明黃色的傘蓋,玄甲開道的親衛(wèi),是圣駕。
他“染了風(fēng)寒”,卻不在寢殿休息,這是要去何處?
鳳儀宮嗎?去安撫他那受了“驚嚇”、需要他親自去探視的皇后?
我的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擰了一下,尖銳的痛楚過后,是一片更深的麻木。
就在那儀仗即將消失在宮墻拐角時,一陣風(fēng)忽地卷起,吹動了明黃傘蓋旁的簾幔。
簾幔掀起的一角,短暫地露出了轎輦上的人影。
不是蕭衍。
那側(cè)影……雖然同樣穿著明黃常服,但更清瘦,更……年輕?
我猛地瞇起眼睛,想要看得更仔細些,但那簾幔已經(jīng)落下,儀仗也徹底拐過了宮墻,消失了。
錯覺嗎?
還是……
一個更荒唐、更大膽的猜測,如同冰錐,猝不及防地刺入腦海!
皇帝罷朝,圣駕卻出現(xiàn)在后宮,轎輦上的人影似乎并非蕭衍本人……
高賢那帶著警告的“萬事有陛下為您做主”……
蕭衍過度保護式的軟禁……
所有看似不合理的事情,在這一刻,仿佛被一條隱約的線串聯(lián)了起來!
我扶著窗欞的手指猛地收緊,指甲幾乎要掐進木頭里。
如果……
如果蕭衍他……根本就不在宮里?!
或者說,他無法出面?
那昨日在南苑對我驚怒交加、昨夜又雷厲風(fēng)行清理門戶的“陛下”,又是誰?
那枚玄鐵令牌冰冷的觸感,似乎還殘留在指尖。
“七”……
我倏然轉(zhuǎn)身,目光掃過這間被賞賜塞滿、卻被無形之墻緊緊圍困的宮殿。
原來,這根本不是恩寵,也不是軟禁。
這是一個巨大的、華麗的牢籠。
而囚禁在其中的,不止是我。